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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凱爾在東方那兒這麼鬧騰,相反的,在秋獵過後赫薩特倒是取得了短暫的平靜,因為快要入冬,空氣微冷,夜晚的溫德亞只剩路燈點綴著微弱火光,似乎能讓無人的街道提升點溫度。
在人民入睡的同時,被譽為赫薩特之盾的莫雷爾斯因眾多繁雜的事項而無法入眠,在騎士長辦公的房間,貼在窗邊的書櫃移了位,露出了一扇繪著赫薩特國徽,通往密室的大門。
處於密室的神聖騎士長亞爾曼依然穿著純白色的軍裝,衣料上的金屬扣一絲不苟的排列整齊,軍靴踩著大理石地板,中央刻著來自於信仰之神的祝福、由內而外描繪的美麗環形圖騰。
配在腰間的長劍正穩穩的插入工藝者在圖騰中心特地留下的凹槽,受到天賦影響的劍刃粹下湛藍的光,如流水匯進了末端,為抹在刻印之中的特殊星砂塗上一層素雅冰霜,他筆挺的站姿彷彿偉峨的守護神像,一動也不動的佇立,斂下眸,專注傾聽環繞在他面前八個檯座上頭,正激烈爭吵的懸浮水晶。
「那名可惡的萊拉普斯肯定是知道的!他肯定知道這次秋獵一定會出現變異魔狼!要不然怎麼會直接失蹤?」
「哼,說不定早就被那頭變異魔狼給吃了所以到現在才找不到人。」
「贊同,那頭變異魔狼剖開確認屍體有無在內了嗎?萊拉普斯的遺體不能被魔狼污染!」
「哈,萊拉普斯的血脈是上好的實驗材料,你們根本是找藉口想要回收屍體吧?」
「我們的血脈研究從來都是遵從赫薩特神的旨意,若是最後一名萊拉普斯消失了,更必須珍惜他最後的用處開發出全新抵禦魔狼的力量,減少作戰損失才是!」
「夠了!沒有人能確定那名萊拉普斯之子已經死亡!說不定那狡詐的小子趁著混亂逃離了赫薩特,當務之急是把人給尋回來!」
「尋?怎麼尋?現在一點線索都沒有!要不是傑洛德家的蠢貨擅自把萊拉普斯身分的消息放出去他有可能就這麼跑了嗎?!」
「現在事已定局!不要扯開話題!那片森林搜索的怎麼樣了?還有當時在場的傭兵肯定會有人目擊到萊拉普斯的動向!」
「哈、這話說得真好,你以為這樣就能彌補你們家裡的蠢貨所做的過失嗎!」
「我認為這才是現在最首要的問題,西斯卡繼承者的腦袋什麼時候退化到連這點判斷力都沒有了?」
「你!」
「別吵了!根據效忠我的僕人所傳的情報,聽說萊拉普斯最後是追著一個染上半片血的褐袍人離開的,在附近的人似乎聽他喊出了『紅帽』兩個字。」
所有水晶出現了短暫的靜默,亞爾曼依舊安安靜靜地站在中央,不為所動。
「紅帽失蹤了兩年又出現了?看來另一個萊拉普斯的消息也有著落了。」新的聲音再次響起,充滿了對於罪犯的厭惡卻又帶著一股興奮。
「哈?你在做夢吧?想想當時紅帽是怎麼躲避追捕的?你以為你的人能抓的到那個異端狂信者?」對面的水晶散出譏諷的波紋,冷笑反駁。
「哼,紅帽肯定是怕了我們才躲了兩年,大概是沉不住氣想要再出來作亂,只要敢出來就不怕他不入我們設的網!赫薩特神是不會容忍挑戰他權威的人存在!」
「行了,不要再做無意義的爭吵!萊拉普斯失蹤的地方正好是莫雷爾斯閣下負責的邊鎮,我想秋獵的情況閣下比我們清楚不少,就別沉默下去了吧?」
八顆水晶終於意識到他們的討論從頭到尾騎士長都未參與進來,紛紛沉寂等待著一直處在中央的亞爾曼回應。
「這是你們的會議,我只是信奉教皇的旨意,公平公正的旁聽你們最後的決策。」
被點到名,亞爾曼眼皮顫了顫,不僅不慢的睜開,漠然的目光掃視周圍的水晶,就算沒有任何影像,還是讓透過水晶傳話的各個家主們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閣下,我們需要您的協助才能有下一個進展,也許您該告訴我們被您獵殺的那隻變異魔狼最後的結果?我們需要知道萊拉普斯的存活!赫薩特不能失去利劍的力量!」
「收起你的心思!當我們都是瞎了不曉得你是在覬覦狼肚皮底下的那具屍體?」
「不要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可是問出你們最想知道的答案!」
喀、喀、唰啦──白色手套裹住的指腹再劍柄輕輕摩娑了兩下,空間又降低了一個溫度,劍底下的冰霜發出侵略的玻璃碎響爬滿了八個檯座,爭吵的兩個水晶收到來自於騎士長的警告停了下來,亞爾曼沒有起伏的音調在空曠的密室中起了微弱的回音。
「變異魔狼在死之前從未吞噬任何一個人類,至於紅帽的消息──他確實出現了,甚至在秋獵前夜還刻意去挑釁萊拉普斯。」
「這件事怎麼不緊急通知我們!閣下!您明知道萊拉普斯見到紅帽會失控還放任他離開您的視線?」其中一枚水晶激動的震顫,隔壁的水晶適時冷靜的接過了話:
「根據近期的精神鑑定萊拉普斯已經超過了必須強迫休養的閥值,您並沒有將他帶回,甚至放任他在魔狼活躍的邊鎮走動,利劍不能失去掌控,否則赫薩特會遭受到巨大的打擊,我們是否合理懷疑您因私情包庇了萊拉普斯?」
面對這樣的質問,亞爾曼也不慌張,指腹繼續摩娑著劍柄上的金色雕飾,緩緩開口:「半年時間我接到了七起關於紅帽的消息,在萊拉普斯的協助下確認了七名紅帽都是由公會懸賞榜上凶極的惡徒所假扮,有趣的是他們都受過來自不明人士的賄賂。」
淺藍的虹膜逐漸染上了冰雪的脈絡,瞳仁像是撞上了寒冷微微一縮,化作嚴厲的眸光。
「萊拉普斯精神鑑定向來平穩,但是經過七起偽紅帽事件便開始有精神混亂的跡象,經由調查,那名接觸罪犯的人士把自己的訊息保護的特別好,唯一能知道的是在他身上佩有貴族圈裡流行的淨化藍晶。」
八個檯座上的傳音石頓時噤了聲,亞爾曼削薄冷硬的唇瓣難得的勾起了一絲看待小丑的譏嘲。
「教皇冕下的仁慈並不會阻止你們為赫薩特爭取最好的未來,也不會干預你們如何填補『利劍』的方法,但是莫雷爾斯第一忠誠的對象是赫薩特的人民,包括萊拉普斯在內!我會以我自己的判斷給出萊拉普斯正確的維護。」
「有鑑於七次的偽紅帽事件導致我疏於對真假的判斷,我會負責此事找到萊拉普斯,相信今年提前的秋獵以及新種變異魔狼的出現造成外圍防禦嚴重損害,請各位家主為了人民的安全將精力放在重建邊鎮以及軍事防衛上。」
亞爾曼不等水晶上的回應,噌的一聲拔出了長劍收回了鞘內,覆蓋在八個檯座的冰面隨著他的舉動瞬間蒸發,融在了逐漸升溫的空氣之中,上頭發亮的水晶頓時黯淡,他打開了密室的門,往平日的辦公桌上走去。
靜悄悄地室內響起軍靴踩踏的輕脆聲響,來到桌前,戴著白手套的指尖在散亂的文件中滑過,露出了隱藏在下方的鮮艷一角。那是一封抹著厚重油彩的信件,在燈光下閃爍猶如濃得滴出血水的紅,招搖地活怕別人看不見。
騎士長本就時常煩惱稍微聚攏的眉頭皺的更緊,瞅了好一會兒,才抽出信封割開上頭的蠟印。
信袋內一樣是鮮紅紙卡,燙金的文字只有短短幾個句子,卻讓他忍不住掐著卡片,白色手套彷彿要把這張鮮紅紙卡掐出染料,可惜指尖卻是絲毫未染上任何色彩。
屋內又響起了步伐走動聲,急促且焦躁的,他抄上了大衣直直走向大門,見了管家也片刻不留地交代幾句,往監獄的方向趕了過去。
他並不是不熟悉這封信的來歷,該說清楚的很。
只有某個猖狂的傢伙才敢這麼做。
「瘋客在哪?」進了監獄他直接了當說明來意,讓獄警帶領到自己到達目的地,離牢房越近就能聽見裡面詭異的笑語和抽打的聲音。
好痛——真的好痛喔——嘻嘻——
吱嘎——充滿銹跡的鐵門打開發出了不舒服的摩擦聲響,裏頭獄警見到來人立刻行了個禮,在亞爾曼的示意下通通退了出去,他才仔細看著眼前被釘在磚牆上的人影。
那是幾個月前凱爾扔過來的重刑罪犯,騎士長並沒有想要理解對方的罪名,只曉得這名惡徒在民間流傳的代號:瘋客。
好痛啊——求求您饒了我——
敷衍如留聲機般的聲音埋在蓬亂髮絲下的那張白臉,垂著頭因過長的髮糾纏在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悶悶拖長的音調在幽暗室內中像是怨魂迴盪。
跟眼前的人打過幾次交道的騎士長明白就算直接叫喚對方也未必搭理,在他遣散了所有人後,罪犯彷彿是沒有發覺任何動靜的繼續叨念,這就是個顯著證據。
於是他走向前,從擺滿刑具的桌上拿起了水杯,毫不客氣地潑在了噪音製造者身上,然後聽見碎語嘎然停止,取而代之則是詭異的吸氣聲。
「你、夠狠,我喜歡……嘻嘻。」被鹽水侵蝕了傷口的瘋客終於抬起紫色因疼痛翻騰地眸子,就算疼得發豎也硬是擠出扭曲笑顏,活像嵌在牆中的怨鬼。
沒那個心情跟這人瞎耗,他直接從懷裡抽出了紅色紙卡,略為粗暴地壓在對方臉上,語氣冰冷。
「你的老朋友代我向你問好。」
又被他的動作吃疼地齜牙,瘋客縮了縮脖子看清了卡片上的文字,本是扭曲的笑臉瞬間垮了下來,相當哭喪。
「嗚嗚……伊斯說不能說的、不能說的……我努力忍了這麼久……」
「紅帽在哪?」不理會對方奇怪的言語,默默將此人喊出的名字留了心,亞爾曼冰冷質問,隨即又見到那張哭喪的白臉像是吃了甚麼興奮劑般的突然伸了伸脖子,張開血盆大口就要往他的手用力咬下去,他不慌不忙地抽回,卻讓紅色紙卡入了對方口中。
「嘻、嘻嘻、我哪知道?」紙張摩擦的咀嚼聲帶著笑語,對方蠕動血嘴不知是紅色紙屑黏在上方還是傷口翻出的血肉,看著令人噁心。
滿足吞掉剛吃進嘴的東西,像是又有力氣似的,被釘在牆上的四肢瘋狂扭動似乎想要從磚牆掙脫,可惜埋在牆裡的釘子只是稍微鬆動了下再無下文,但也足以讓瘋客稍微傾下身,紫色眼珠在幽幽燭火中散發著詭異的光。
「小獵人在哪裡、他就在哪裡,你不是很清楚嘛──還是說小獵人來了?他在哪?在哪!我想見他!我想找他玩──」
聲音越來越大,拔高的男音像是鬼魂淒厲地尖叫,很快就被亞爾曼拔出的刀柄撞了回去,準確打中了下顎,也不知道對方咬到舌頭沒,只是垂下頭細細哭泣。
「小獵人下手狠多了、嗚嗚……這裡的刑罰太磨嘰了!還是小獵人最好,我想念你……」
看著對方又陷入瘋瘋癲癲目中無人的狀態,他知道待在這也沒有用處,便退了出去。
「把他轉移到特殊牢房,別弄死人,他知道紅帽的情報。」他在離開前下達了命令,踏出了沉默的獄房,外頭冷風吹離了方才瘋客所殘留的血腥與詭異氣息。
噠噠、噠噠。
赫薩特神不肯給予他的子民任何的休息時間,馬蹄奔走由遠而進,漆黑的車箱融入了夜色,在騎士長的面前停了下來,僕從恭敬的打開了車門,坐在裡頭的人優雅的朝著他微笑。
「願赫薩特神祝福我等虔誠的子民,閣下,教皇誠摯的邀請您與她一同傾聽神明的福音。」
亞爾曼眉稍動了動,知道這是無法拒絕的邀請,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氣,緩慢踏上了車。
「這是我的榮幸,特爾大主教。」
*** *** ***
經過幾天的休養後,凱爾雙手上的瘀痕消腫得差不多,腿部拉傷已經緩和,儘管走動時偶爾會傳來麻痺的痛感,但相較於腹部依舊怵目驚心的爪傷,這點小痛並不算什麼。
自從默許了羅伊的提議,那傢伙簡直換了個人似的,行為怪異的令人猜不透。
好比說在吃飯的時候,每一次對方帶來的食物都不盡相同。
聽黛菈說明,這些肉類蔬果通通都是亞鎂芙才會有的高能量食物,甚至有些能幫助身體的恢復,尤其是一些奇特品種的異獸肉,就算是他們的族人都必須成群結隊才能獵捕。
黛菈忍不住嫉妒的感嘆:「帕利艾斯在上!羅伊居然這麼勤勞!要知道他只要顧好自己跟狼群的糧食基本很少多獵點獵物跟村民交換的!」
不止這點,秋獵結束後是入冬的季節,早晚的溫差越來越大,虛弱的身體很容易因驟降的溫度而四肢發冷,在睡眠時一條薄被可不夠用,他時常因為冷而反射性的縮起身子,再來那個男人便會為他加上一條毯子。
這也就算了,隨著天氣越來越冷,那人好像能隨時察覺自己能承受的溫度,很頻繁的為他換上不同厚度、又確保不會過熱的毛毯,凱爾被這種詭異的細心行為給弄得不知該接受還是該造反。
直到某天羅伊企圖把一匹白狼抱到他的床上。
「你幹嘛?!」看見那匹白狼靠近,凱爾的毛都快要炸了,就算他並不像赫薩特人如此排斥一般狼的存在,但不代表他不介意敵人養的寵物離自己這麼近!
「動物的體溫比較高,冬天更適合當暖爐。」羅伊揚起眉理所當然的說,他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
「我不需要!」
「你現在的身體不適合受寒。」
從對方口中說出關心的話,凱爾覺得肌膚上的寒風又更冷了一點,他狠狠的瞪著那匹狼,死也不肯乖乖躺下來睡覺。
「嗚嗚。」被嫌棄的白狼垂下了耳朵,相當委屈眨著水亮的灰藍色獸瞳,可惜就算這狼與犬科屬於同類,用這種賣萌的撒嬌方式他也不會動搖。
「嘖,好心把納特借給你你還嫌棄。」羅伊不滿的哼了哼還是把狼給抱走了,不等凱爾鬆口氣,一條厚重溫暖的毛皮被塞到他懷裡,對方自個跟著白狼一起窩在了沙發上打算休息。
「哦,如果還會冷記得吱聲。」羅伊把頭整個枕在白狼的毛皮上,想到什麼似的抬起頭隨口交代又埋了回去。
「……你到底是想做什麼。」眼前的貝琉卡與他可不是什麼友好關係,種種關心的行為讓凱爾糾結的有些崩潰。
「照顧病人啊。」羅伊一臉莫名奇妙。
「我可不信你會好到無微不至的照顧一個敵人!」
這句話挑起了羅伊的不快,他乾脆重新坐起身,拍了拍想探頭的白狼表是安撫,才開口說話:「難不成要天天把你氣到發瘋,然後強迫讓你陷入昏迷?你的腦袋太久沒活動了?我說過等你傷好就跟你談談,但是是你見到我不在發狂的前提下!我可不認為持續激怒你是件有利的事。」
對方說的沒有錯,但是凱爾心中的怪異感還是揮之不去,就算不激怒自己,一般而言只要基本按時換藥以及正常的進食與休憩就行了,但對方還特地去尋找有利於身體康復的食材,甚至關心最近不穩定的溫度是否影響了他的休養,要是普通人也不會做到如此地步。
更別提這可惡的傢伙也不知是否太過自信,就算知道他現在已經能下床也不怕自己逃掉或是趁人熟睡制伏對方,連綁住他的意願都沒有。
「所以你這麼費盡心思是想降低我的警戒心?」
羅伊的臉頓時扭曲了一下,他一瞬間好像在對方金眸裡捕捉到了一絲焦躁和……憋屈?
「聽著,我現在根本不想對付你,給我收起你的被害妄想!」
「現在、立刻、給我好好休息!否則我就讓你體會到什麼叫做真正的費、盡、心、思!」
這還是第一次對方被自己惹惱像孩子一樣的大發脾氣,凱爾其實有點懵,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惹到羅伊什麼了,結果看人比自己還要生氣,他連糾結還是發怒的心情都沒有了。
導致他一整晚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錯了那雙金眸顯示的情緒。
凱爾是被狼鳴聲給吵醒的,轉頭視線恰好落在沙發,上頭的人早就離開多時,他緩緩起身活動身體,稍微洗嗽了一下才掀開布簾走出洞口。
鼻間嗅到了淡淡地血腥氣以及木頭燒焦味,瞥了眼魚肚白的天空,時間尚早,山里的狼群卻已是將獵物帶回好好飽餐一頓。
看著成群的大毛球趴在地上小憩,他還是無法習慣的繃緊了身子。
想想當初一踏出這個洞穴就見到成千上百隻獸眼通通往他的方向瞅了過來,那種被注視的毛骨悚然還記憶猶新。
「靠!」凱爾記得自己忍不住暴了粗口,隨後就被隔壁的人嘲笑。
「怎麼?明知在誰的地盤看到這群傢伙也不用太驚訝吧?」
「……你信不信一般人站在這兒早就嚇死了?」當時的他只能咬了咬牙深呼吸了幾口才緩下情緒,偏偏那傢伙一臉驚訝的表情相當欠揍。
「對喔,你怎麼沒有嚇得馬上隨便抄起傢伙往牠們身上招呼過去?」
真想往那張臉揍下去,凱爾覺得額頭的青筋跳了跳。
「呦,早啊。」那名欠揍的傢伙注意到簾幕動靜,彷彿兩人什麼都沒發生過般輕鬆的打了招呼,邊生著火連抬頭看一眼都懶,一手抄起被布料包纏著的匕首就往他身上扔。
「難得這麼早就來幫忙吧,你會處理吧?」
他悲哀的發現自己對羅伊這種理所當然又像熟識朋友的行為越來越淡定了,除了對方不在用那種陰陽怪氣的嘲諷語調刺激自己,還有看到那雙金眸總閃爍出直白的感情,他潛意識就會忽略了這混帳是紅帽的事實。
凱爾深深陷入挫敗唾棄自己的心境裡,他怎麼一直都不曉得光是一雙像弟弟的眸子就能讓自己動搖至此?到底是太久未見到他摯愛的弟弟而思念過度?又或是對方對自己使用了什麼把戲?
等了一會兒沒感覺到洞口的青年行動,羅伊納悶的抬起頭就見到凱爾陷入糾結的模樣,不禁挑高了眉梢反思對於此人的情報是否有所錯誤,不太確定的開口:「你不會是恐血症又變嚴重了?現在連動物的血都怕?」
「我沒你想像的那麼脆弱!」被拉回神,凱爾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小心翼翼的跨過狼群坐下,握緊匕首就往死鹿用力戳下去,隔壁煩人的聲音又響起。
「喂!下手這麼狠別把內臟弄破了啊,小心等等嚥不下口!」
「囉嗦!」不理會對方,他下手又更重了點,卻還是巧妙的避開內臟部位。
過不了多久天已經全亮,太陽緩緩從林邊探出頭,驅散了晨間些微的冷意,肉香也開始蔓延在山林之中。
雖然除了手頭上的死鹿,其餘獵物早已被狼群分食,但隨著隔壁人烤的肉香擴散,凱爾彷彿瞧見了狼群晶亮的眼珠子通通集中到了他們身上,令人覺得頭皮發麻,忍不住往邊上挪了挪,想要離烤肉的人遠一點。
「怎麼?」注意到他的小動作,羅伊嗤著笑,像是在看著笨蛋。
「我沒有被狼當成食物看的習慣。」沒好氣回應,他像是洩憤似地把切割好的肉塊用布包好,直接往對方的臉上砸過去──雖然沒有得逞。
「他們早吃飽了,只是聞著味饞了點。」
「你旁邊那隻可什麼都沒吃!」
羅伊瞥了一眼始終趴在他旁邊的白狼,獸瞳泛著綠光直勾勾地盯著火堆裡被烤得外酥內嫩的肉塊,油脂滴落發出了滋滋聲響,肉香更濃,白狼張了張嘴,口水流了滿地。
「哦,納特對生肉沒興趣,放心,你只要不自己踏進火堆絕對不會有事。」隨即羅伊做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驚訝的嘴角漾起戲謔的勾紋。
「如果你想被烤我不介意幫你一把。」凱爾狠瞪,偏偏他的東西通通被這傢伙給沒收了,不然絕對把他的拐棍戳進對方嘴裡。
不以為然的哼笑,羅伊抽出了被烤了半熟的大型肉塊,直接甩到稍微遠了點的地方,納特一個箭步就咬上肉塊滾做一團,然後被燙著又吐掉了嘴邊的食物直直吐舌,惹得旁人輕笑。
「呦——我應該沒來晚吧?唔哇、好香!」算算時間黛菈總是這時出現,拎著裝滿野果的籃子與他們擠到ㄧ塊。
對於突然多出ㄧ人的羅伊習以為常將前陣子醃製好的肉食塞給對方,邊趕人。
「今天獵物比較少沒妳的份,去去。」
「欸——明明有很多,你們又吃不完!」少女馬上不滿的抗議,然而眼前的男人無動於衷。
「你以為醃肉不需要材料嗎?光是你那包足以抵過一周的份!」
「切,那交換就好了嘛,整天吃肉一點都不健康!」說著少女直接從籃內掏出半數的野果,毫不客氣塞到了一旁空盤上,相當霸道地扮了個鬼臉。
「喏你看!盤子裝滿了,你也給我上盤滿滿的肉!」
白了對方一眼,羅伊也沒多說什麼,默默將手邊的肉烤得熟透裝滿盤,帶著些許惡意地笑推給少女。
「抱歉啊,香料不夠用,你自己回去加吧。」
「哼!小氣鬼!」接過食物黛菈皺了皺鼻子,轉頭望向一旁休息的凱爾。
「唔,你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稍微檢查一下,黛菈為新朋友慢慢康復而感到高興。
「對了!族長今天回來!羅伊就拜託你帶凱爾去族長那邊了!」
羅伊涼涼的說:「如果你能保證人帶過去不會造成全村恐慌我就去。」
「才不會呢!不然等會兒你收拾收拾就帶凱爾來醫館吧!至少讓爺爺確認一下狀況再去找族長。」黛菈不滿的撅嘴,想到族長對外來者有時候沒有輕重,隱晦的看了眼身旁金髮青年的傷勢,覺得還是讓爺爺先看看比較好。
而且如果人在醫館,相信族長身邊的勇士對待外來者也不會比較粗魯!
「也行,不過我勸你現在最好趕快回去。」羅伊咬下一塊烤好的肉,意味深長的看了少女一眼,「老頭早就知道你在這裡摸魚的事了。」
黛菈立刻蹭的站起,受到背叛的大叫:「啊啊啊羅伊你這個叛徒!」
「我想你還是想想怎麼平息老人家的怒火吧。」羅伊事不關己的挖了挖受到摧殘的耳朵。
黛菈氣急敗壞的剮了羅伊一眼,手腳麻利的把東西一鼓腦兒的塞進竹籃就往村子的方向跑,期間不忘再度叮囑:「我會先跟爺爺說聲,記得來啊!」
「呼,終於走了。」羅伊看了眼被黛菈急吼吼離開而愣住的青年,拿起一串烤肉串往對方嘴上戳。
可惜青年很快就抓住了他想作亂的手,湖水綠眸瞪著他的視線很複雜,最後還是乖乖把拿到手的肉串吃下去。
篝火燒灼的樹枝噼啪作響,羅伊慢慢咬著烤肉享受隔壁瞅來的目光,也不想搭話,一旁吃完食物的納特偏了偏頭,跑到了青年身邊親暱的挨著坐下。
見到凱爾驟然僵直的身體覺得有趣,羅伊翹起嘴角調侃著:「牠很喜歡你。」
「我應該高興?」凱爾抽了抽嘴角,卻沒有躲開納特的親近或驅趕。
羅伊有些意外:「我還以為你對狼挺感冒的?」
「那只是一隻普通狼。」青年將吃完的棍子扔進篝火,深深的看了一眼窩在自己邊上的白狼。
「納特可不是普通狼。」撐起頰,羅伊很直白的說,然而對方並沒有預想的戒備。
「那又如何,這種動物只要不是本能是不會有惡意的。」凱爾盯著看起來相當蓬鬆柔軟的白毛狼不知想到了什麼,語氣帶著一股輕盈的冷。
貼在下巴旁的指尖敲了敲面頰,羅伊欣賞著凱爾一副有點想碰觸卻又忍耐的表情,心底偷偷笑了笑,開口:「雖然貝琉卡能與萬獸溝通,卻無法驅使魔狼為自己所用。」
愣了愣,凱爾鑲在臉上的湖水綠眸閃過一絲寒光,如沉寂在河床多年的翡翠不禁意展露出鋒芒,他冷冷的笑了一聲:「但是魔狼可以欺騙引導。」
空氣凝滯了一瞬,羅伊瞇起眼,用著事不關己的語氣輕嗤。
「真有人這麼幹肯定是不想活了,死了也要拉一夥人做墊背。」
咚!話語剛落,臉頰便傳來了一抹濕意,接著是刺痛,金眸瞥了一眼旁邊被扳碎的鹿屍骨骸,轉動了一下眼珠子,瞅著壓在他身上,散發著憤怒情緒的青年,絲毫沒有危機感的調笑。
「不錯啊,敢拿利器傷人了?」
「不要以為這樣就能撇清你的所作所為!要不是你……要不是你……」喀喀,隨著五指收緊,被握在手中的骸骨碎片擠出了裂紋,凱爾頓了頓,花了幾秒時間才把失去家人的殘忍回憶拋出腦外,然而輕微顫抖的嗓音依舊出賣了他無法釋懷的新情。
偏偏身下的男人不懂得察言觀色,還饒有興趣的開口:「我怎麼了?」
凱爾重重吐出一口氣,事隔兩年的憎恨已讓時間沖刷掉了當初最激烈的情緒,儘管每次見到紅帽都迫使他陷入短暫的瘋狂,卻不代表從沒去想對方的所作所為到底是為了什麼。
是的,不管萊拉普斯的血脈是多麼微薄都不肯放過,甚至牽扯上婚姻的貴族,都在兩年前都被紅帽血洗一空,唯有他活了下來。
他不會相信紅帽只是看在身為貝琉卡的弟弟份上放過他,否則曾經包容下弟弟的母親以及管家僕人都不會丟失性命。
更何況,他是血脈覺醒最為純粹的萊拉普斯,比起那些幾乎沒有誇張力量的分支威脅還來的大。
被壓抑在心底的疑問裸露而出,他盯著對方,眼神閃過了一絲迷惘。
「──為什麼,只留下我?」
眼前的貝琉卡愣了愣,表情轉為不可思議,最後金眸底下劃過了一絲釋然,他的喉間震顫,整個人開始發抖。
「呵……哈哈、哈哈哈哈!」悶悶的笑聲從肺部發出,最後化為大笑,就像是要把一輩子的笑聲都放在這裡,笑的不受控制,凱爾被這悚然的強烈情緒弄得心煩意亂。
「你笑什麼?」
「當然是笑你愚蠢!」
「砰!」
接下來的怒吼與嘎然斷開的笑不相上下,劇烈的衝擊敲在凱爾的背脊,反射性彈起又被一隻大手給狠狠壓了回去,他們倆的立場驟然調轉。
「這還真是驚人的誤會,你給我聽好了,那天我的目標只有一名萊拉普斯。」金色眸子如點燃的火焰,雙眼的主人勾著過度擴張的笑顏,如果遮起上半張臉就能與凱爾記憶裡那總是張狂譏笑的紅帽重合在一起。
腹間傳來了刺痛,不等他開口,那人按在他脖頸的手微微一鬆,伸出的指尖壓到了薄唇上。
「噓,別急著反駁我,要知道那群魔狼會出現我也很意外。」羅伊嘲諷一笑,俯身幾乎是要貼到青年的臉上,一字一句說個明白:「我才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是你如果不去了解那天真正發生什麼事,你就永遠找不到你親愛的弟弟了。」
「是你帶走了他!」就算再度被壓制凱爾也不服輸,金眸底下的笑紋快要晃瞎了眼,無法忍受自己朝思暮想的雙眸被充滿惡意的表情所玷污,他抬起手企圖把那張可惡的笑顏推開,卻半途遭到攔截。
「哈、這點我不否認,但是你根本不明白原因。」感覺到手裡一股驚人的推力,羅伊輕笑,乾脆順著對方的反抗放手離開,喉間發出了一聲獸音,本趴在地的狼群瞬間刷拉的圍上想要起身的青年。
「衝動可是致命的,你還沒意識到自己在誰的地盤嗎?」
凱爾繃緊了身軀恨恨的瞪著對方,相當不甘卻又不能輕舉妄動,羅伊重新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不用這麼看著我,如果真告訴你答案,你是不會相信的,不如親眼去見證真相更能印象深刻不是?」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你從來就沒回過家裡一趟嗎?相信會有所收穫……還是說,到現在你還是不敢回去?」羅伊嘲諷的繼續刺激著青年,也不怕對方再度抓狂。
凱爾抿緊唇,在數十隻狼群的雙眼下極力將暴怒的衝動給壓回去:「……少小瞧我!」
羅伊嗤笑:「等你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再說吧,光是告訴你一件事就能這麼激動,你的傷還想不想好了?」
他閉起眼,強迫自己深吸了幾口氣冷靜下來,被怒火燒灼過的喉嚨略帶嘶啞。
「為什麼?」他輕聲問著,「這構不成你留下我的理由。」
因為闔上了眼他並沒有看見羅伊瞬間翹下的嘴角,以及相當不愉快的表情。
低沉的嗓音響起:「誰讓那個人是你呢,理由我不會告訴你的,但是你能自己去找。」
聲音轉為平淡,凱爾重新睜開眼就看見羅伊背對著他伸了個懶腰,微微側身伸出手。
「還站的起來吧?我帶你去黛菈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