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狩】2-1
- 月 樊
- Aug 3,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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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瀕臨夜晚的東境越是接近城市,山林盡頭露出寬闊的草原,道路不規則的線條劃分成一塊塊田地,在山巒間形成一條灣河注入荒野。
一座座石塔落於鼓起的丘陵之上,沿著森林的交界處佇立排列,默默守護著它們之間的城市。夕陽很快就沒入了三分之二,天幕逐漸轉為幽黑的色彩,附近零散的飛行器閃爍魔紋刻印的流光,升升降降,如流星般沒入各個散發出暖光的城鎮。
其中一架飛行器逐漸落在某座石牆堆砌圍成的五角城市之中,玻璃窗口緊閉,連同外側的魔紋刻印也一樣黯淡無光,在群星中默默沿著軌道自動降落。
雖說在極東城這樣隱去飛行器的光源並不罕見,只要逢春狩秋獵時期,處在魔狼頻繁活動的邊境城鎮都會盡量降低光線,以防止新生魔狼被光吸引過來。
但在兩個季節之後就沒有這方面的顧忌,停放場的工作人員眼尖發現無數光點中忽然鑽進一台黯淡不少的飛行器,稍微留意了一下。會在這期間依舊遵守「規則」的人,除了長期紮在荒野的傭兵們才會養成這種警戒的習慣,另外一種,則是飛行器可能出了問題,只能簡約能源撐到鎮上降落。
很快工作人員就得到了答案,那台飛行器在滑入其中一個空位時擦出雷光,監控板上的魔法晶石隨即亮起紅芒。一確定有突發工作的他翻了個白眼,邊祈禱飛行器的主人並不是那群蠻橫不講裡的傭兵們,整理好表情,雙腳一踏,褲管上的紋路發出藍色光痕,慢悠悠的漂浮在空中飛了過去。
那台出了問題的飛行器很快就打開了金屬門扇,走出兩名男性,他瞅了瞅後方臉色陰沉可怕的金髮青年,決定轉移目標,朝著另一個勾著笑容的亞麻色長髮青年走過去。
他露出職業的微笑溫和詢問:「先生,需要幫助嗎?」
「哦,沒事……也許你可以告訴我醫館在哪?我想我的同伴比較需要幫助。」
「閉嘴,我不需要。」
亞麻色長髮的男性沉吟了一會兒提出要求,很快就被金髮青年惡狠狠的駁回,他注意到對方緊握成拳的右手紅腫不堪,指關節處破損的嚴重,血淋淋的令人眼皮直跳。
「從這兒出去的第三條街口右轉,您會看到醫館的招牌,您的飛行器需要維修嗎?」他本來想把視線強迫拉回到亞麻色長髮的男性身上,但就在發現對方眼角也有著青痕的同時,他立刻自然的移開視線,越過兩人望向還沒關上門的飛行器,有些憂心的問。
「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不小心被砸了個坑,我們自己會處理。」亞麻色長髮的男性聳聳肩,也不等他有所回應,輕飄飄的解釋一句就拉著人離開了。
「親愛的凱,你這樣真的很顯眼。」出口的通道沒有什麼人在,羅伊停下腳步轉頭,看著那隻紅腫的右手。
「不關你的事。」凱爾冷冰冰的回應,動了動手指,刺痛感扎進了神經,讓他能時時刻刻保持清醒。
其實他並不需要這麼做的,羅伊在離開飛行器前就拿出了變妝用的道具,此時對方的眼睛並不是以往的金色豎瞳,而是偏橘的琥珀色正常瞳孔。
但他還是相當不安,尤其是對方一聽見自己說的話,直接跨步接近的時候,他又聞到了一股森林的氣息。
凱爾恍惚的想起剛才在飛行器上所發生的事。
「芙依,妳真是給我一個大驚喜。」羅伊故作喜悅的驚呼,金眸卻銳利的想要透視他的全部,那鼓不容置疑的氣勢讓心跳凌亂,產生了一抹極度心虛的情感。
──他早就猜到了。
一個聲音如此說,凱爾握了握拳,別開視線不去看人,想要撫平自己動搖的內心。
伊甸園,對他而言是熟悉又陌生的一個名詞。
芙依的聲音還在耳邊迴盪,在得知答案後並不是驚愕,而是理所當然的平靜。
我應該是知道的,凱爾想。
當懷疑不在是懷疑,而是被道破了真相,心理無可避免的產生了某種質變。
好比說一個正常人被宣布得了絕症,那麼患者在接受事實後,就會開始疑神疑鬼,過度放大曾經的懷疑以及身體的感受,最後全歸咎於突然得知的病痛上。
每次在那雙金眸之下不論多麼憤怒,都能慢慢冷靜下來,真的只是因為太過思念那個人的關係嗎?又或者每次令人雞皮疙瘩的肢體接觸,真的是因為感到不舒服想要逃離的緣故嗎?
凱爾想起每晚充滿金色的夢境,想要伸手觸碰時突如其來的大火無情的帶走一切,夢醒後抓不著的渴望再度席捲了他的心臟。
想要那雙金眸、想要看見、想要觸碰……想要溺在那道溫柔的眸光裡不再思考。
思緒一旦轉動便停不下來,求而不得的渴望令人焦躁得幾欲發狂,他趕緊拉出藏在衣領下的獸牙墜鍊,企圖在牙墜上的金紋得到些許慰藉。
不夠、還是不夠,他要的不只有這樣物品,他更想要他的人,他親愛的弟弟──他那雙溫柔的金色眼睛。
仿若聽見內心的渴望,一股強硬的力道在思緒混亂之間提起他的下顎,放大的金眸回應了呼喊,猝不及防的色彩讓他直接淪陷。
據說,伊甸園成癮越深的人,見到樂園時產生的幻象就會更加清晰。
完了,凱爾絕望的闔上眼。
他聞到了屬於晨間森林獨有的草木氣息,溫軟的舌在口腔內肆意撩撥,熱意融化了凝結在葉片中的霜露,帶著青澀甘甜,在津液交錯間磨出了一股清淡的花香,隱隱約約,耳邊傳來兩個少年的談笑。
「大清早發什麼情?」
「喏,晨挽花的霜露,這麼一小口很難得的!你一定要嚐嚐看!」
「喝就喝你幹麻?」
「嘿嘿,你最近舌頭不是比較敏感,怕你凍著了先幫你暖一下嘛。」
「你想親就直說!」
「──親愛的凱,你在想什麼?」
重新睜開眼,印入的是幽暗的通道,鑲嵌在牆面上的晶石散發出微弱的光,他看著那雙普通的琥珀色眼眸,以及眼角的瘀青,扯了扯嘴角。
「我怎麼就沒把你的眼睛給挖下來。」凱爾咬牙切齒。
清醒後隨之而來的是不受控的怒火,他們在飛行器上狠狠打了一架,由於傷勢復原的緣故,他沒什麼顧忌的用力揮拳把人砸落在地,趁人還沒反應過來伸出腿壓住對方,迅速探手往那可恨的金色眼睛挖去──
但是他停下來了。
「挖啊,怎麼不挖?」身下的男人笑的肆無忌憚,一點也不在乎方才一拳帶來的疼痛,抓著他的手輕輕吻上了用力過度的指關節,「親愛的凱,你怎麼就不承認自己是成癮者呢?虧我還得防著你直接暴走?嗯?」
指上傳來的酥麻令他雞皮疙瘩的抽回了手,看著對方明亮的金色眸光,憤恨的用力砸了下去。
碰!衝擊力擦過耳邊,直直落入金屬地面,砸出了不淺的坑洞,操控儀上的警笛開始作響,爬滿牆面的刻印閃爍出警告的紅光,右手臂感覺到一陣酸麻,接著是細密的疼痛。他收回被自己砸腫的手,擦破皮的關節處冒出汩汩血沫,腥味以及痛感使他清醒了許多。
「捨不得?不繼續動手了?」羅伊又出聲了,臉上的笑容深了幾分,「我真懷疑你的藥被動了手腳的事你會不知道?啊,也是吶,除了伊甸園之外你還有兩個藥被加了料……說不定在『副作用』下你早就忘了這檔事了?」
勾起的尾音帶著質疑,凱爾的身體忽然被一股力量往後一甩,脊椎與金屬碰撞的麻痺感蔓延到四肢,一瞬間的遲滯便喪失了掙脫的機會。
頸部被對方緊緊扣住,窒息感令他難受的掙扎,腹部被重重砸了一拳,他微微弓起身子痛苦的咳了聲,又被那隻收緊力道的手給狠狠掐滅。
「先是記憶受損,忘了我的臉,再來是伊甸園,以防你直接發狂──讓我猜猜,或許你的『弟弟』已經出現在你面前過了?見到『樂園』的時候你開心嗎?」羅伊的唇瓣貼在他耳邊輕喃,濕熱的暖氣充滿了惡意,刺激著他的神經,「這麼明顯的洗腦手段你居然沒有發現?你怎麼還沒被抓回去?還是說……你已經成為議會的走狗了?」
「我、沒、有!」憤怒的吼聲牽動了所有力氣,腹部又遭到一次重擊,他悶哼倒了回去。
「沒有?那麼你告訴我,當初見到我的第一眼為什麼問的是『你是誰?』」羅伊上揚的唇角裂個更開,扭曲了嘲諷的表情,「你說過你認得我的聲音對吧?那麼為什麼你非要盯著我的眼睛再問一次『你是誰』?你是想確認什麼呢?還是說你不確定著什麼呢?」
記憶深處有什麼人在說話,夢境中模糊的面孔、明亮的眼睛,凱爾愣愣望著,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時常忽略掉眼前可惡的傢伙是紅帽,但就算如此,對方也不過是一名陌生的貝琉卡罷了,不管是髮色抑或是個性,都與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全然不同。
那麼為什麼,對方單單一雙如野獸般的金眸就能令他受到如此深的影響?
只是眼睛一模一樣罷了,到底是為什麼?
「你忘了。」男人殘忍的說著,「你忘了你弟弟的臉,但是你還記得他的眼睛——你到底認錯了我多少次呢?親愛的凱?」
啪!腦袋裡有什麼東西破碎了,勝利者在嘲笑,思緒一片空白,他似乎見到了那與自己相同的金色髮絲,視野模糊了一陣,羅伊的臉重新清晰起來。
「你真該瞧瞧你現在的表情,你到底看的是誰呢?」對方的聲音似興奮的顫抖,又似憤怒的厲聲斥責,「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才好,沒想到這種下三濫的手段你也能中招?那個騎士長這麼廢物也就算了,你怎麼就不好好保護好你自己?」
「你太讓我失望了!」
——凱,你太讓我失望了。
失望?為什麼?凱爾迷惘的眨眨眼,看著明亮刺眼的金色透露著恨鐵不成鋼的怒氣,還有赤裸的蔑視和失望,羅伊的臉與內心深處那溫柔模糊的臉孔相形重疊,獨留著那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他忽然感覺到委屈,為什麼要這麼說他?明明他那麼努力忍耐了兩年,也盡力的找了兩年,憑什麼到現在要被失蹤已久的人責備?憑什麼!
「你明明知道的,」他聲音帶著孩子般的嗚咽,「你明明知道我的味覺很敏感,在很久以前我就吃出藥的味道不對了。」
羅伊一怔,他自顧自的叨念:「但是我沒有停下來。」
「既然知道你還繼續吃下去?」
「就是因為知道!反正我不能在更糟了!」對方不可置信的質疑,直接戳進了他的痛處,忿忿的抓住掐在頸邊的手表達自己的憤怒,「結果那些藥反而讓我好多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早就撐不下去了!為什麼你要丟下我!」
他悲傷的低吼,強烈的情緒化為一股力氣掙脫了對方的禁錮,他爬起來揪著那人的領口,不滿的哭訴:「我好想你,想你想得快要發瘋!然後……然後我的『弟弟』開始一個一個出現了……呵、哈哈、哈哈哈哈!」
自嘲的笑聲趨於癲狂,略微渙散的湖水綠貪婪注視著金色瞳孔,羅伊知道他並不是看著自己,而是透過眼睛與某一個人的對話:「你知道嗎?他們每一個都是金髮金眼,每一個都跟你一樣留著到肩膀的長髮,甚至、甚至還有『弟弟』記得自己從來沒有叫過我一聲哥,而是叫我凱——他們的眼睛全都被我挖出來了!我從來都沒有認錯!從來沒有!」
如果不是對方拋下自己,他也不會遇到那些破事,也不需要靠那些被動過手腳的藥物來保持自己不陷入崩潰!
「認不得又怎麼樣,我還記得你的眼睛,我還記得……你憑什麼生我的氣,希恩,你憑什麼……」低啞的嗓音越吼越大,先是不甘,再來是難過,攥緊對方的衣角不想再放開,他的聽眾沒有回答,隨著時間流逝更加不安。
但是他不敢抬頭,不敢面對那人會擺出什麼表情,只能小心翼翼的補捉對方極淺的呼吸,以及細微的磨擦聲響。
「親愛的凱,如果你想哭訴,還是找對人再說的好。」許久,被他攥著的人淡漠回應,凱爾愣了愣,因這熟悉可惡的聲調如夢初醒。
「我可沒興趣做你的樂園。」羅伊又說,擰開本是沒收的藥罐子,指尖探入了紅色金屬蓋內,撕開一層膜,看見裡頭的東西嘖了聲,「果然有啊。」
凱爾抬起頭,呆滯的神色彷彿還沒反應過來,羅伊瞇了瞇眼,乾脆粗暴的把人按回地板上,將蓋內剩餘的粉末全數塞進對方嘴裡。
「唔!咳、咳咳!」乾燥的粉末鑽入深處使他無法控制的嗆咳,黏在舌尖上的白粉迅速化開,在味蕾上添了一股奇妙的甜意。
在他終於明白那人幹了什麼後已經來不及了,他側身用力嗆咳,吐出了唾沫,也無法斷定已融化的藥物是否被排了出去。
「你——!」他紅著眼憤怒的瞪向對方,觸及那抹眸色瞬間看見了不存在的金髮飄揚。
他又聞到了森林的味道。
「回神。」臉頰傳來一陣刺痛,一晃眼,亞麻色的髮絲垂下,羅伊的琥珀色眸光閃著不耐煩,他的內心咯噔直跳,墜至冰窟。
再那之後他什麼都不記得,最後只感覺後頸一陣酸麻,再次醒來對方便換了一抹瞳色,已往那雙金色豎瞳不復存在。
他忽然感到一陣焦躁,也許現在是一個好機會,沒有那個干擾自己的顏色,他理當可以挖掉對方那雙可惡的眼睛!
有股蠢蠢欲動的感覺在叫囂,他動了動指節,用力攥緊,希望藉由傷口的疼痛壓下這股奇異的衝動。
因為他明白,比起挖掉雙眼,他更想摘掉對方眼眸上那層薄薄的偽裝,讓那雙金色眼睛重現在自己面前。
「你做不到的,就別在想了。」彷彿知道自己的想法似的,空曠的通道響著雙重回音,就好像有兩個不同的人再說話一樣,凱爾呆了呆,緊握的拳頭感覺到被扳開的力道,他心一跳,連忙揮開對方不知何時抓過來的手。
羅伊的臉沉了下來,鍥而不捨的再次伸手拉住凱爾的手腕,用力一抬就要往自己的眼睛上戳。
啪!這一次揮開的力道加深許多,羅伊微微揚起眉,意味深長的看著:「我給你機會了,既然你不想挖掉我的眼睛,那就好好處理一下,你也不想被人注意吧?」
沒有等凱爾回話,他再次拎起那隻血紅的手,關節處的擦傷已經止血,經過一段時間乾枯的血液呈現出黑紅的顏色,他拆開綁在臂上的帶子纏了上去,遮擋住看起來怵目驚心的部分。
期間手的主人沒有再說話,羅伊包紮完畢後抬起頭,看著那雙又發起呆的湖水綠眸,忍不住諷刺的笑了聲:「怎麼?那點藥粉的效力有這麼強?」
看著眼前男人似笑非笑的臉,本是因藥物鎮靜效果掀不起波瀾的內心竄起一撮火苗,凱爾沒來由的惱怒自己不受控的感官、惱怒伊甸園無時無刻產生的幻覺,更怒對方那副看好戲的表情。
為什麼他非要努力保持著理智不再渙散,非要想盡辦法克制住自己的心思,讓對方欣賞自己掙扎不甘的模樣?
他根本不需要忍耐的!
「看我的笑話你很高興?」隱藏在湖水綠眸底下的紅光熄滅,取而帶之的是深不見底的墨黑,凱爾反手抓住替自己包紮的那隻手,用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扯。
羅伊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做,猝不及防的一個踉蹌,隨即肩膀一沉。
凱爾斂下眸,擱在那人的頸邊貪婪的嗅著,想要汲取那股令他想念的森林氣息,卻又因自己屈服於那該死的藥而自嘲的輕笑。
但那又怎麼樣呢?至少他一直都知道是假的,就算是假的,能讓他舒服一點一切都沒所謂了!
既然忍不下去,那就去滿足就好了。
至於在完全清醒後──也許他會抓狂,那都是之後的事了。
「親愛的凱,你現在是想放棄我們的遊戲直接投懷送抱?」羅伊的嗓音輕撓在頸邊,他被推了開,對方的琥珀色眼眸危險瞇起。
「行啊,」凱爾勾起唇,挑釁似的牽著對方的手貼上自己的面頰,指腹輕輕滑過臉龐,擦過唇瓣,「這不就是你想要的?」
羅伊默然了一會兒,似乎想明白凱爾怪異的舉動是什麼意思,「我說過我不想當你的樂園。」
「那你就不該把藥塞給我!」難得看見羅伊不太高興的模樣,凱爾心情好轉了點,學著平時對方常做的撩撥舉動,往前一步,對方放大的琥珀色瞳孔印入眼簾,唇瓣幾乎貼到那人的臉上,把在飛行器上的話題接了下去,「你知道嗎──那些『弟弟』們,總是費盡各種心思想要取得我的信任,所以,我很配合的跟他們相認了一段時間。」
他看著黯淡不少的眸光不太滿意,伸手摸上了對方的眼角,偏頭思考怎麼把那一層偽裝給摘下,放緩的語氣似在懷念著曾經:「那是一場美好的夢,不是嗎?」
「砰!」頸部又被人壓往牆面,凱爾呼吸一窒,衝擊只有一瞬間,這一次對方並沒有緊緊的掐著自己,只是單純的按著不放,那抹琥珀色變得異常明亮,幾乎逼近於璀璨的金。
他生氣了。凱爾意識到對方的心境,喉間忍不住發出不明意義的嘲笑,更因為那抹亮起逼近的金色感到滿足愉悅。
「為什麼生氣?我還以為你很樂意見到我這個樣子?既然你把藥給我不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我還以為你能堅持住,沒想到這麼快就放棄了?」羅伊輕輕的說,勾起的笑紋感覺不出任何愉悅的情緒,好像對於他轉變的態度十分不滿。
「堅持?我說過了,那些藥讓我好了很多!『他們』讓我好了很多!」凱爾低笑,聲音越來越大,想要讓人聽的清楚:「但是啊,他們卻沒想過我一直都知道那些是假的,所以在他們以為自己要成功的時候通通付出了代價!」
他抓住對方的手,漆黑如墨的瞳孔如深淵吸收了周遭的光,隱而不發的張狂挑釁著對手,「所以放棄又怎麼樣?你不是要馴服我嗎?那就試試看啊?我知道你不是他!一直都不是他!」
粗重的喘息沉靜下來,重新摸上羅伊的面頰,指腹輕柔的撫上眼邊,他語調變得溫柔眷戀:「但是你能讓我看到他,那就足夠了,在找到他之前就夠了。」
這是第一次,羅伊體會到萊拉普斯壓抑在內心深處那股不顧一切的瘋狂,不在因自身的堅持而忍耐,而是放任一切,盡可能的妄為。
──反正我不能在更糟了。
腦袋不知為何想起了飛行器上青年說的話,羅伊甩掉了對方的手,看著不再露出克制忍耐的湖水綠眸,黝黑的瞳仁中透著依戀般的渴望,卻又保持著癲狂似的清明。
他心裡一陣發堵,總覺得自己是搬了石頭砸了自己腳一樣的鬱悶。
「你總是這樣,總是能找到理由來捍衛自己的信念。」羅伊悶悶的說,「可是吶──我也最痛恨你這種個性。」
他退離幾步,很明顯得想保持距離,語氣有些咬牙切齒:「希望你最好能繼續保持下去,免得我會忍不住想揍你!」
「這麼好的機會你不想把握?」凱爾揚起眉梢,似乎對於羅伊沒有因自己的狀態異常而趁虛而入感到疑惑。
「聽不懂我說的話嗎?我他媽的不想做你的樂園!」羅伊煩躁的吼回去,覺得這樣還不夠解氣,幼稚的伸出手捏住青年氣色蒼白的面頰,想要往外拉扯,「我給你藥不過是讓你冷靜一會兒,你的樂園是那條信物又不是我,我都換了個瞳色你別告訴我你分不出來?」
啪!做亂的手被拍掉,羅伊順勢抽了回來,不滿的表情簡直像得不到糖般的小孩,張了張口似乎想再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闔上嘴,氣呼呼的掉頭往外走。
雖然迷惑於羅伊喜怒無常的態度,但那人不再說話,凱爾也沒有開口意願,心不在焉的跟著前方的人,偶爾看見周遭光線把對方的亞麻色髮絲染成金亮的色彩,恍惚之間視野驟然一暗,才驚覺他們已經離開了通道。
外頭的天色已全然暗下,放眼望去的街道人來人往,一串串紅色的菱型燈籠在店家面前如風鈴般輕晃,橘紅暖光從石磚路延伸到盡頭,在寒冷的冬季添了一分暖意,繁華活躍的人氣沖散了他們之間壓抑住的沉悶氣氛。
比起在帕利艾斯村那兒稀少的人煙,久久沒回到城市的凱爾不適應的僵硬了會兒,慢半拍才發覺路過的人根本沒有注意到自己,頂多某些傢伙時不時偷偷瞥了一眼前方的羅伊,興許是臉上被自己揍出的瘀青給惹來的。
少了以往那種畏懼探詢的視線集中在身上,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人已不在赫薩特,這裡沒有人認識他,更別提只有在赫薩特流傳的謠言以及追獵者的名聲了。
放下戒慎的心,凱爾輕鬆了不少,但在人潮湧動的街道上,清靜習慣的他依然不太自在,忍不住往旁邊散發出溫和熟悉氣息的人靠了靠。
耳邊傳來羅伊不明的哼聲,他愣了下,隨即安然接受自己不受控的舉動,輕描淡寫的掃了一眼隔壁人,彷彿在嘲笑對方的大驚小怪,問:「去哪?」
「機械工坊。」羅伊瞧著青年毫無反應的模樣,按耐住內心的煩躁與挫敗感領著人往目的地前進。
東方城市的街道很筆直,不像赫薩特那般彎彎繞繞,每經過了幾個店家,就會間隔一條街道,轉頭看去,能發現道路直直延伸到遠處的城牆,就如計算好那般整齊劃一。
雖說每條街都能一覽無遺,但路途多重的轉折還是令人有些暈頭轉向,就快要記不住來回的方向時,羅伊身形一晃,轉入一個後巷口停了下來。
這個地方沒有懸掛任何照明用的燈籠,幽暗的巷道可以見到一棟大門緊閉的店面,上頭的招牌掛著機械工坊四個大字,窗口與大門一樣緊閉,霧面玻璃絲毫沒有透露有人居住該有的暖光,看起來就是休業中的店鋪。
羅伊沒有因此而停下腳步,走到了門前端詳一陣,開始摸索邊上由方石堆砌的石牆,指尖插入了某處的縫隙,輕輕把一小塊石塊給拉了出來,露出裡頭狹長的插孔。
他將芙依給的黑色卡片拿出,直接插進了那一條裂縫,用力一推,把整張卡片塞了進去。
「喀嚓!」緊閉的金屬銅門自動開出了一道口子,羅伊把石塊放回原本的地方,拉開門把,一改路上不太好的面色,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臉,做出一個請進的手勢。
「客人優先。」
凱爾略帶懷疑的看了一眼,對方表情毫無任何變化,他不想去猜測這人又開始耍起什麼心思,直接進了門,隨即就被周遭的景象給愣住。
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
他看著四周圍繞的牆面,走沒幾步便到了頭,空間窄小的不可思議,根本不是一般房子該有的坪數,更像是一個大盒子。
還沒出聲詢問,羅伊便跟在身後踏了進來,順手帶上門,隨即頭上亮起刺眼的光,耳邊傳來一陣轟隆作響。
他立刻警戒的繃起身子,再來感覺到地面震動,稍微瞇了瞇眼適應了強烈的光線,才看清楚眼前是一層透明牆面,隔在玻璃後方是一堆掛滿的齒輪,隨著機械運作持續轉動,發出規律的喀喀聲響,帶動整個空間慢慢下沉。
門口的那一面牆以肉眼可見的模樣緩緩向上,直到一個鐵製的欄門從底端冒出頭,最後完完整整填滿了牆面,整個空間才轟的一聲停了下來。
「歡迎來到機械工坊,夏彌那傢伙總是會在門口搞些奇怪的東西,不過這次挺正常的,你運氣不錯。」羅伊見人被這種進門方式給驚住,像是慶幸又像是惋惜的開口。
「……正常?」凱爾略微疑惑的問。
「總比一進門掉進隧道,還是直接踩空摔進去來的好。」羅伊嘟嚷的抱怨,邊拉開了鐵門,似乎對於之前被自己同伴給坑了還有些陰影。
「……」所以剛才讓自己先進門是把他當成白老鼠來測試有無陷阱?凱爾瞇起眼。
「嘛,不過最後都能安全到達目的地,頂多受到點驚嚇就是了。」羅伊完全沒有反省的意思,看著對方責問的目光毫無壓力的聳聳肩。
鐵欄門後的通道很清冷,可以感覺到外頭的冷意透了進來,這裡沒有任何照明的東西,唯有前方半開發出暖光的門扇,成為指引他們的方向。
凱爾聞到了某種機油的味道,還有金屬略為刺耳的打磨聲,焦灼的熱氣在接近後更為濃烈,驅散了周遭的寒意,甚至有些發熱,一進門,他的目光就落於一處散亂著各式各樣零件的大桌上。
那是他的武器?凱爾不太確定的端詳。
在雜物之中靜靜躺著兩把黝黑色的拐棍,他眨了眨眼確認自己沒有眼花,以往平滑的黑色棍身此時在暖光下印出深深淺淺的顏色,美麗平整的圖騰畫滿了整塊區域。
若不是認出握把底端被自己刮得不成樣子的某種徽章圖案,他也許完全認不出來這是他的東西。
「一進門就盯著不放,這是你的武器對吧?」一道沉靜的女聲拉回了他的視線,對方順手拿起那雙拐棍,遞到自己面前,「一體成型的碎鋼石很罕見,這個製造者卻不懂得最大化利用材料。碎鋼石的特性是能透過擊打的能量釋放出震波達到碎石的效果,但不加上魔紋引導,必須要花費更大的力氣才能引發它的特性,不介意我稍微幫你調整了下吧。」
不容置疑的語氣,不是疑問句,而是強勢的肯定,絲毫不怕武器的主人因自己私自改造而可能感到不滿。
凱爾沉默了一會兒,才接過離開自己好些時日的拐棍,細細撫摸棍身,指腹傳來光滑冰涼的觸感,也不知道對方在刻印上填塞了什麼材料,整把拐棍愣是摸不出任何凹凸不平的痕跡。
一道赤裸的目光打量在自己身上,凱爾頓了頓,不動聲色的抬眼看了回去。
那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深色頭髮隨意披在後頸,額邊的髮絲挑染了一撮紫意,深藍色的瞳孔感興趣的估量著,彷彿在她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物品。
「你的天賦是力量型的?」女人觀察了好一陣子,懷疑的拋出了一個問句,也不顧他的反應自故自的下了定論:「我看不像,這麼纖瘦更像是靈敏型的,碎鋼石發揮出的效果可是與力量成正比,這把武器並不適合你。」
凱爾不知道該回答還是該指責女人一個照面便問東問西的無禮,許久才憋出了一句話:「……只有它砸不壞。」
「哦?那看來是我的判斷錯誤了,我還以為赫薩特人的天賦與體態有不小的聯繫。」女人揚起眉,好像也不怎麼在乎自己的猜測錯誤,朝著他伸出西域人才有的正統灰褐膚色的手,大剌剌的闡明自己的想法。
「夏彌‧薩爾,來自亞利安,我對你很有興趣,如果有什麼裝備上的需求,我想我們可以互相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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