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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爾又陷入了沉默,發覺至今為止遇見的西塞人似乎都對自己有奇怪的興趣,還是說這單純是他們的習性?
夏彌見對方沒有想要回應的意思,很自然的抽回手,繼續道:「很久沒見到有人拿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武器了,碎鋼石的撞擊能量不夠反而會被吸收使攻擊力下降,不如用在彈藥上,藉由熱兵器輔助能將效果發揮到極致,可比蠻力強多了,何況你那棍子先前的防護措施並沒有做得很好,很容易造成雙向震傷──你的手沒問題嗎?」
她注意到了凱爾被胡亂包裹住的右手,意味不明的調侃:「看來手傷是你的家常便飯了?這習慣可說不上是好。」
「我說,不要無視我行嗎?」從進門開始就被忽視掉的羅伊雙手環胸,不滿控訴熟人的冷淡。
夏彌這才轉移視線,詫異的微微挑眉,好似現在才發現多出了一個人一樣,「一個無視任務還弄壞東西的傢伙居然有臉跟我說話?念在我們合作許久的份上我沒先把你趕出去就不錯了。」
羅伊立即白了一眼:「我早就警告過你們了,非要我去赫薩特就要做好突發狀況的準備!」
「突發狀況?你根本是刻意去招惹的吧!」夏彌從掛滿武器的牆面拎起了一把巨槌,甩手砸在地板上,框噹一聲,桌面上的雜物顫動,她毫不客氣的指了指一旁的凱爾,充滿威脅的性質道:「你最好給我一個完美的解釋。」
羅伊連忙舉起雙手撇清責任:「嘿,你該遷怒的也不是我,明明是伊蘭斯他自己沒管好自家小孩的錯好嗎?我沒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夏彌完全不相信眼前信口雌黃的男人,「沒有落井下石?我看你早就幹了!」
「欸,別這麼說啊。」被戳破謊言他也不驚慌,有理有條的辯解,「我只是把亞雷扔去更深處而已,反正都是要搞事,從核心開始他才會玩得更盡興吧?省得一天到晚捅婁子。」
「所以你意思是放著不管才是對的囉?」
「總該給點教訓讓他長點記性不是?」
「你覺得他有反省過嗎?」
「……好吧,他的確沒有。」羅伊鬱悶道,「我還沒問這次他又在鬧什麼了?赫薩特的謠言可還沒完全消退啊。」
女人審視般的盯了會兒,才哼聲回答:「芙依的《瘋帽子》不見了,你也知道他去幹什麼了吧。」
羅伊臉部抽蓄了一下,有些頭痛的扶額,「……什麼亂七八糟的,她的書就不能收好嗎?還有,我還真想不到赫薩特的謠言跟他看了那本書有什麼關係!」
「因為沒人想陪他玩那種幼稚的辦家家酒遊戲囉。」夏彌聳聳肩,「所以他自己就鬧了脾氣隨便挑個人家搞『茶會』去了,哦,而且出於禮貌闖入別人家前還懂得先寄封通知函告知對方做好準備──不覺得他進步很多了嗎?」
做好什麼準備?被不請自來的客人殺死的準備嗎?羅伊按下額上的青筋道:「……我對妳這種惡趣味不感興趣。」
「苦中作樂,有什麼好介意的?」夏彌白了一眼對方嫌惡的表情,掄起了巨槌扛在肩上,「伊蘭斯想縱容那個神經病我們也沒辦法,不過這次亞雷可是踢到鐵板了,天曉得誰有那個能耐抓住他。」
「妳不是很清楚嗎?」羅伊知道對方的情報相當靈通,一點也不給面子的損人。
「這種小事我可不會花心力去求證。」夏彌瞥了隔壁的金髮青年一眼,發現對方完全沒在聽他們的談話,睜著茫然的湖水綠眸直直盯著羅伊發呆,怪異的模樣讓她眉梢一動,另一人在猜測還沒凝聚之前便打斷了她。
「既然是小事,沒把他給拎回來也沒什麼影響吧,讓他安安份份的待在那兒等待時機不是更好?」
「也是,不過可不能就這麼算了。」夏彌拉回視線,倒是有同感的點了點頭,但並不代表她會揭過其它事,「你還沒有解釋我的裝備再你手裡變成破銅爛鐵的原因!」
羅伊擺出一副委屈的表情:「得了吧!妳不也知道這次秋獵忽然冒出了從沒見過的變異種,我能活著回來把東西還妳就不錯了!」
「那些裝備足以讓你從變異種身邊逃開,但是你怎麼回事?直接把我的東西給爆成碎片,要回收材料重新製作也太強人所難!」夏彌咄咄逼人的質問。
羅伊不滿的嚷嚷:「還不是為了救人──再說那是意外!意外好嗎?誰知道那隻變異種放出的電流會讓妳的玩意兒失控,一個不好連我自己也會被炸掉好嗎!」
「……好吧,算你走運。」夏彌哼了聲,勉強同意這個說法,「不過這件事可不能這麼算了,少了亞雷我這兒可是忙得很,你必須要來協助我!」
「嘿!我可是有事在身的!」
「有事?你去赫薩特不是把人拎回來而是把你的情人抓回來也算是有事?」夏彌不懷好意的提高了聲音。
被掠在一旁的青年聽見她的話終於有了反應,皺起眉頭出聲:「我們不是。」
夏彌意外的看了眼,轉而鄙視羅伊道:「呦?我還以為你解決你自己的感情問題了,結果還是被甩了?」
「不干妳的事!」羅伊煩躁的抓了抓頭,「我跟他有協議在,我可不能甩手耽誤別人的時間!」
「五次任務有三次都被你不負責任的放掉,你還有臉說你不能耽誤?」夏彌直接數落,「說說看吧,這次你又想幹什麼?」
「……我得回去阿娜穆斯山一趟。」太過了解彼此作風的壞處就是難以找藉口推掉瑣事,羅伊不怎麼情願的透露一點自己的計畫。
「那不就得了。」夏彌從桌腳旁的籃子抽出一個捲軸拋給了對方,「反正順路,你就跟我去一趟北原石塔吧。」
羅伊順手揭開捲軸的內容,掃了一眼上頭醒目的標題,揚起眉:「掃蕩任務?北原石塔怎麼了?」
「北原石塔被汙染了。」
四周的氣氛凝結,除了從沒離開過赫薩特的凱爾不明白夏彌口中的名詞,羅伊已經知曉事情的嚴重性而擰起眉宇。
東亞安國境豎立的淨化石塔是保護城市最重要的防衛機制,塔牆上繪製的魔紋刻印維持著一種範圍極廣的幻術陣法,凡是接近的生物都會因魔法迷失方向。除了一些闖入者最終會徘徊離去之外,也有因石塔魔紋運作發出的光亮而被吸引過去的生物,例如魔狼。
因此石塔在春狩秋獵期間常作用於誘餌上,吸引著因幻陣迷失落單的魔狼前來,再各個逐一擊破。
唯獨擁有淨化能量的物品才能平安穿過這一層防禦進入國境。
至今為止大陸人民為了防止被邪惡本源汙染,擁有淨化作用的藍色水晶成為了所有人民的必備品,甚至連生活上的物品都會混合著類似材料,只有墮落者以及魔狼會讓淨化能量失去效用,所以並沒有人因石塔的影響而迷失在國境邊緣。
但只要其中一座塔受到了污染,事情就沒這麼簡單了。
受到汙染的石塔等於在防禦外殼上打出了一道缺口,更糟糕的是原本魔紋刻印上的淨化能量在汙染之後轉變成了散播邪惡的源頭,開始造成附近的生命邁向墮落。
若不即時將受到汙染的區域淨化,後果只會如病毒擴張那般越來越嚴重,最後侵入東亞安內部的城鎮。
羅伊的聲音降低了一度,問:「什麼時候的事?」
「秋獵剛開始的時候,少了石塔牽制,北原城在秋獵期間只能直接面對那群貪婪的怪物了。」夏彌放下了巨槌邊道,「守是守住了,不過城也被毀了大半,軍隊目前只能守在城市附近阻擋時不時冒出的次生魔狼,可沒心力在去做其他事,清理汙染區域以及淨化石塔的任務聯合公會早就在一個月前發佈了,難得有這麼好的差事可不能錯過。」
「妳會這麼有心想要一起去幫忙消滅那群畜牲?」羅伊懷疑的問。
「當然不是。」夏彌將垂落的紫色髮絲撥到旁邊,說出真正的目的,「我需要你協助我取得次生魔狼的組織血液,如果能遇上變異種或是原生魔狼那更好。」
「……妳什麼時候跟芙依一樣有這方面的興趣了?」羅伊對於這個要求有些嫌棄。
「最近我發現一點東西,現在只剩下求證了,如果事成的話之後獵殺魔狼就能更輕鬆點。」對方沒有理會他厭惡的表情,「你不是要到『聖山』去嗎?在那之前多準備一點東西不是更好?」
羅伊權衡利弊一會兒,才妥協的輕歎:「……好吧,妳說服我了,前提是妳有把握。」
「八成把握還不夠嗎?」夏彌自信的說道,又看向一旁不知神遊到哪去的青年,意味深長的說:「你帶來的客人似乎很累了,你對他做了什麼了?」
羅伊看著凱爾放空的眼神至始至終都望著自己的方向,聽見問話有些不滿的哼聲:「沒什麼,我想他需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撿回自己的腦袋,妳這裡的空房就借一下唄。」
「也只有你會這麼不客氣。」對方雖是抱怨,卻也沒有反對,隨手指了一個方向,「左邊數來第二間。」
「知道啦,」羅伊聲音一頓,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從口袋內拿出操作飛行器的鑰匙扔了過去,「哦,差點忘了,妳們的飛行器不小心被砸出了一個坑──」
咻──!還沒說完,夏彌伸出修長的手臂拎起平放在桌面上的巨槌,唰的一聲帶著勁風狠狠往他的面門甩了過去。
「鏗鏘!」金屬碰撞發出短暫刺耳的鳴叫,再來是嗡嗡振響,夏彌感到手臂一陣發麻,手一鬆,巨槌直接摔落在地。她轉了轉手腕想要緩和麻痺感,略感驚奇的望著替羅伊擋下自己攻擊的金髮青年。
「妳做什麼?」凱爾的聲音很冷,握緊了拐棍戒備的盯著女性,方才一察覺到被他護在後方的人一點也沒有閃躲的意思,可怕的心悸感從出手到阻擋之後還未完全消退。
「看來我調整過後的拐棍效果還算不錯。」夏彌蠻不在乎的讚嘆,越過對方看向了羅伊,「也許我該收回前面那句話,就算被甩了你也得到一個不錯的保鑣?」
「所以妳知道現在可不是找我算帳的最佳時機啦。」聽出裡頭的酸意,羅伊白了一眼,拉著凱爾往房間拖,不忘回頭把所有事情交代完,「我還沒說完呢,芙依不是託妳買了些東西?去修理飛行器的時候就順便帶回去給她吧!」
夏彌撿起自己的槌子,看著被拉走的青年還是緊盯著自己不放,沒好氣的喊道:「你滾吧,省得我忍不住再把槌子糊倒你臉上!」
然而她的合作夥伴依然發揮著欠揍的性格挑釁:「如果妳不擔心妳的工作室被毀掉的話儘管來啊。」
「滾!」
碰!左側第二個房間門終於關上,夏彌不爽的哼聲,才開始投入自己的工作中。
但是另外兩人的風暴還沒有過去。
「為什麼不躲?」一進房就被後方的人反拉住,低沉的質問讓羅伊愣了會兒,隨即勾起唇轉過頭。
他戲謔的反問:「為什麼要躲?」
凱爾瞇起眼,一字一句的提醒,「那個女人沒有克制力道。」
「夏彌可有分寸的,只是挨個槌子而已讓她消消氣不也挺好?」羅伊聳聳肩,看人一臉不滿自己答案的模樣,琥珀色的眸瞳沉了下來,「怎麼?難不成那瞬間又把我當成你那親愛的弟弟了?」
「我沒有!」接在尾端快速的反駁一點也沒有說服力,凱爾渾然不覺的咬牙瞪著對方,「我不容許你在找到希恩之前出了意外。」
羅伊驚奇的抬眉,注意力反而在其它地方:「呦?我還是第一次聽你在沒瘋的情況下主動說出這個名字?」
「夠了!」這種刻意岔開話題的態度令他焦躁的攫起對方的領口,「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意思!」
「我只知道你現在需要好好休息,親愛的凱。」羅伊的表情不變,輕輕撥開了他的手說道:「放心好了,我可不會在還沒達成你的目的之前隨便丟了自己的命,但是你最好克制一下自己的行為,嗯?」
房間內的壁爐燃燒著,火光在對方琥珀色眸子上嵌入一簇簇的金芒,亞麻色的髮絲染上柔軟的淺金,令人懷念的森林氣味又濃了一點。
凱爾恍惚了一陣,那名男人又開口了:「親愛的凱──你又在看什麼?」
忽然被粗魯的推了一下,他失了平衡往後方坐去,臀部傳來屬於床鋪柔軟的感觸,一道陰影就這樣壟罩上來。
對方低垂著頭,亞麻色的髮絲滑過了下唇,有些搔癢,令人安心的草木香氣擄獲住他的心靈,直到所有的金色被靠近的陰影遮擋下消失無蹤,他才立即回過神,不客氣的伸手把快要觸碰到自己的人給推開來。
「啊哈。」被明顯拒絕的羅伊發出笑聲,挪開扒在自己臉上的手,露出的右瞳再度被火光映照得金亮,「我還以為你真放棄抵抗了?」
「那麼你呢?不是不想做我的『樂園』嗎?」鼻音輕哼,他盯著那抹再度因光線而竄起的一小簇金色,內心微小的矛盾感很快就在壓抑許久的渴望之下給淹沒,火焰在琥珀中歡快的跳動,更像是燃燒,太過明亮使得眼睛刺痛,卻又令人捨不得離開。
他聽見了對方不高興的嘖了聲,那抹金色閃爍,被圓形薄膜壓在底下的豎瞳似乎在暖光下穿透而出,如呼吸般微微膨脹緊縮,正想仔細看清楚,男人的大手就這樣遮擋住了他的視線。
對方灼熱的體溫很接近,還沒因被遮擋住視線而不滿就被撲面而來的森林氣息給撫平,就像那時候一樣,腦海浮現揮之不去的金色眸光,耳邊傳來如催眠般的囈語。
「──睡吧。」醇厚的嗓音很輕,如鴻毛落羽輕觸了面頰,滑過了脖頸,帶著一股入睡的魔力一次又一次的低喃,最後在意識陷入黑暗前隱約聽到對方想藏起的一小段話語:「以後你會知道的。」
他又開始做夢,白色的宅底、熟悉的床鋪,以及依偎在身邊如動物般,與他留著相同金髮的少年。
那是晨間森林遊走的動物才會沾染上的草木香氣,他忍不住輕輕觸碰,軟綿的髮絲以及溫暖稚嫩的面頰如此清晰,少年閉合的眼皮因自己的動作而甦醒。
璀璨的金眸帶著睡意的迷糊感,對方的臉是模糊的,可是他卻能知道少年在短暫的茫然後露出驚喜的表情。
「凱?你醒了?感覺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嗎?」對方如大狗那般撲上來撒嬌,微沉的重量以及與動物相仿的灼熱體溫都十分真實。
還沒來得及慢慢體會久違的感受,他看見自己的手輕輕推開了少年,本沒有說話意願的唇瓣開合,吐出了問句:「我怎麼了?」
「你昏倒在走廊上,發生什麼事了?」直白的擔憂在金色眸光中撥動了漣漪,他努力去凝視,卻悲哀的發現對方的臉依然模糊不清。
滴答、滴答。
「凱?你怎麼了?」
臉龐劃過兩道熱流,濕熱的暖意混雜落在了手背上,少年手忙腳亂的摸上自己的臉,胡亂想要擦掉無法消停的淚。
「對不起、對不起。」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反反覆覆,與記憶的某個片段緩緩相融。
──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對方面前因愧疚而哭的悽慘,但自己始終找不出任何原因的往事。
「別哭啊!告訴我你怎麼了?」
「對不起!我、我想不起來……可是,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撕心裂肺的哭喊彷彿驅散了寄宿在身上的靈魂,他感覺身體一輕,視角驟然轉變,看見了嚎啕大哭的短髮少年被另一名長髮少年擁抱著安慰,然而卻無法止息這一場鬧劇。
對不起什麼?想不起來什麼?
他迷茫的看著,短髮少年的喊聲揪著自己的心臟令人喘不過氣,過度膨脹的愧疚無法克制的想要嘶吼出聲。
「凱,冷靜點,慢慢想沒有關係。」
「不、不行,我做不到,我想不起來!希恩、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噓,沒事的,我在這裡,沒事的。」長髮少年捧著短髮少年的臉,剛結束變聲期微低的聲音如羽毛般的誘哄,「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就不要再去想了,一切都沒事的,好嗎?」
「不行!不想起來你一定會、一定會──」
對話的聲音被哭聲掐斷,被不明力量攥緊的心臟令人窒息,因為他聽見了短髮少年哭泣中隱瞞下的後半詞句──
你會恨我的,你絕對會恨我的!
腦袋像是被敲碎那般的疼痛,他痛苦的抱著頭,畫面開始扭曲碎裂,不甘的伸手想要抓住那些記憶的殘片,彎曲的指尖最終只留下了點點碎沫。
──沒關係的,凱,沒關係的。
黑暗中少年的說話聲在耳邊低語,溫暖的觸感在髮間流連,一字一句重複的安慰撫平了激烈顫動的心。
他像是得到短暫的救贖般,忍不住哀求著更多的原諒。
即使忘了你的臉也沒關係嗎?即使想不起來也沒關係嗎?
──我會等你的。
那個聲音離自己越來越遠,他感到心慌的將手伸進了黑暗中摸索,想要抓住那個人。
等等!不要丟下我!
但祈求沒有得到回應,越來越微小的聲音只是不斷重復,彷彿想要印入腦海的一段咒語。
──我會等你的,凱,我會等你想起來。
「──等等!」他難受的低吟,在夢裡緊緊抓住了一片柔軟,倏然睜開的眼在暖光下微瞇,恍惚的視野逐漸清晰,見到了被他攥在手中的被褥,還有不知被何時重新包紮完整的右手。
他撐起身,視線落到了床鋪旁的茶几上,一個使用過的針筒靜靜躺在那兒,透明管內殘留的藥液分辨不出是何種藥物,他不安的摸上有些麻癢的脖頸,抬頭便見到不遠處的房門半開,外頭機械運作夾雜著越來越遠的腳步聲,空氣中朝外的暖流昭示著有人剛離開這房間不久。
食物的香氣以及木頭燒焦的味道在鼻間圍繞,將他的目光牽引到了中央的木桌上,裝盤的麵包和一碗濃湯擺放在上頭,熱氣還沒完全散去,正向上飄著白色的煙。
喀嚓。半開的門又被拉得更大,羅伊叼著麵包重新進入房門就見青年坐在床上發愣,略微訝異的吞下最後一口食物說:「這麼早就醒了?我還以為鎮定劑還能再讓你多睡一會兒。」
「……什麼?」從對方口中得知藥物的名稱,他皺眉不能理解這麼做的原由。
「我還沒聽說過伊甸園會讓人做噩夢的,你自己都沒感覺嗎?」羅伊拉開椅子隨意的坐下,拿著捲軸的手敲了敲桌子邊緣,「你差點把夏彌的床給抓花了──算了,反正你睡得很死自己做了什麼也不會知道。」
經由對方的提醒,凱爾垂下頭看見自己床上一片狼藉,被褥像是被野獸般撕扯過皺成一團,鋪在底層的軟墊殘留著還沒完全復原的凹陷痕跡,依稀能辨認出爪印的模樣。
羅伊的聲音再次催促:「喂,你清醒了沒?真醒了就吃點東西吧,我有點事要跟你談談。」
直到青年在自己對面落坐,緩慢拿起麵包咀嚼,羅伊才滿意得打開手上的東西,赫然是一張地圖。
「你昨天也聽見了,我們必須去北原石塔一趟,不過不影響原計畫──我打算帶你從威奇頓進入阿娜穆斯山,潛入赫薩特。我記得你家也在那兒附近不是?」
腦袋又浮現大火灼燒宅底的場景,凱爾強迫將視線放在對方的眼眸上轉移注意力,不悅的皺起眉,「……去那裡幹什麼?」
「那裡可是你『親愛弟弟』的故鄉,說什麼也該去那兒一趟吧?」羅伊古銅色的指尖從地圖滑過,輕輕點在了一處山脈上,「再說了,我只能協助你去尋找對方『可能』活動的地方,你不會是以為我閒著沒事隨時監控你親愛的弟弟會在哪兒吧?」
「……」
突然的沉默讓羅伊無語,一臉無奈的看著對方默認的表情,「喂,你真以為我是那種控制狂嗎?」
「對一個綁架犯而言我還以為這很正常。」凱爾毫無食慾的放下手裡根本吃沒幾口的麵包,冷冷的回應。
這句話太有道理以至於羅伊好一會兒找不到什麼反駁的話,最後只能抹把臉略感無力的說:「那不一樣,你親愛的弟弟可是貝琉卡,對一個同族你覺得我會做這樣的事?」
顯然這句話完全沒有說服力,羅伊見人冷漠不動的目光嘖了聲,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轉悠,乾脆的解釋道:「好吧、好吧!我就說了,離開萊拉普斯的地盤後我就與你弟弟分道揚鑣了,現在我只能大概推測他出沒的地點──」
「你知道他在哪裡。」
一句話打段羅伊準備醞釀的句子,看著那雙湖水綠眸底下燃起的紅光又突兀地被掐滅,他挑起眉問:「你這是在自我說服嗎?」
「你知道他在哪。」凱爾再次重復,聲音終於帶了點情緒的起伏,深沉的眸色絲毫沒有動搖,唯有被束縛在內蠢蠢欲動的怒火。
「哦──好吧,這也沒騙到你。」這一次羅伊倒是很配合的承認,他收起了地圖站起身,居高臨下的看著與自己對視的青年,「也許我該給你一點識破謊言的獎勵?」
「夠了,如果你只是想要耍我就沒有再談的必要!」凱爾揉了揉又開始隱隱作痛的頭,壓下火氣低聲喝斥。
「不、不,別急啊。」羅伊低聲笑了笑,將手按在了桌面,傾身平視著青年,「在我們『好好談談』之前,我想有必要讓你認知到一件事。」
他敲了敲桌子,在木頭上發出了整齊又規律的叩叩作響,融在壁火燃燒的劈啪聲之下,琥珀色的眸瞳又燃起金色光芒。
「你說我知道他在哪裡,這點我不否認,但是我無法直接告訴你。」如羽毛般輕盈細微的話在他敲響的節奏中飄搖,若不專心聽取很快就會被其餘的聲音給湮沒。
突然敲擊的聲音停下,專注傾聽的耳膜出現短暫空白,下一句清晰鮮明的話語直衝腦海:「因為只有你才會知道他在哪裡,只有你能找到他。」
「我不想聽你拐彎抹角。」腦袋似乎又更疼了,凱爾閉了閉眼,男人的話依然一字不漏的進入耳中。
「你一直都知道他在哪裡的,只不過想不起來罷了。」
他重新睜開了湖水綠眸,羅伊的面孔在目光下扭曲了一瞬又恢復正常,忍不住輕輕按了按斂下的眼皮,想要確認自己是否又開始出現了幻覺。
「你什麼意思?」
「聽了芙依的藥物說明你還不明白?既然你都能忘記『曾經抓住過我』這件事,那麼忘記你『上一次』見到親愛的弟弟是什麼時候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是你帶走了他,這點我不會忘記!」
「嘖、嘖,不對,不是這一次。」羅伊惋惜的搖了搖手指,「你其實見過他的,但是你又忘了。」
「什──」凱爾愣住,還未提問就被人按住了唇瓣,對方搖搖頭像是在包容孩子那般的無奈。
「親愛的凱,線索其實就在你的腦袋,否則我再怎麼配合你尋人也不會有結果。」
「你必須想起來,你親愛的弟弟可是再等你的。」
──我會等你的。
夢境中少年說的話又重新在耳膜響起,宛如魔咒般一次又一次的鑽入腦殼,搗碎了神經,他不自覺把手按在腦袋上,疼痛使額間冒出了冷汗。
──我會等你想起來。
聲音越來越大,過於響的音率變得扭曲不明,如同惡魔粗獷低啞的呢喃,像是要用力刺破耳膜般狠狠的撞擊,細密的嗡鳴覆蓋了環境的聲音。
他的腦袋又浮現出火紅色的焰牆,站在牆與牆之間的紅袍男人,以及對方身上背負的金髮少年。
大火攀升的溫度扭曲了畫面,金色碎髮靜靜擱在了敵人的肩頸,那人紅袍之下覆蓋住了半張面龐,裸露出的唇角裂開過於張揚的微笑。
「凱!清醒點!」
啪!清脆的響指中斷了所有的噪音,燃燒的劈啪聲以及對方的呼吸重新回歸,渙散的湖水綠眸慢慢聚焦,金色豎瞳出現在因疼痛還爆著點點星光的視野中。
「回神了?」金眸的主人不太確定的低語,又拍了拍他的臉頰,腦海的疼痛如潮水般隨著對方的問句而消退,他反手摸上了近在眼前的金色瞳孔。
「親愛的凱,別裝傻,我知道你『醒』了。」還沒碰觸到,那人便往後退了幾步,落空的手有些遺憾的收了回去,凱爾迷惘的看著已撤去偽裝的金色豎瞳,相當不解。
不是不想當他的樂園嗎?對方是在幹什麼?
「鎮定劑短時間可不能再重複使用。」羅伊看出他臉上表情的意思,金眸寫滿了不甘願,「我的確不想當你的樂園,但是我倒是不介意你利用我的眼睛保持清醒。」
如此矛盾的話說出來連自己也覺得怪異,他見對方不自在的搔了搔頭,直接說出了實話,「算了,我也知道這很矛盾,雖然我挺喜歡你看我的表情,但不代表我不介意你透過我看著別人的那種眼神!」
金色眸子帶著彆扭別了過去,羅伊離開了自己身邊,「看來你還沒清醒,我強烈建議你吃完這些東西在回去睡一下,我中午在來叫你。」
「……等等,」他出聲挽留住準備離開的男人,突兀的問出了一句:「你跟希恩是什麼關係?」
羅伊停下朝門口走的腳步,詫異的望向提出問題的青年,「你想聽什麼?同樣是貝琉卡的關係?還是綁架犯與被綁架的關係?又或是說──爭奪伴侶的關係?」
「……」
「好吧,看來都不是你想知道的。」玩笑似的嘆了口氣,羅伊靠在門邊,故做苦惱的思考,「大概是──血濃於水的關係吧?」
凱爾怔了半响,雖然羅伊輕浮的語氣完全沒有可信度,但在直覺上對方所說的最後一句才是事實。
「所以你一定知道他在哪裡。」這次他語氣變得有些艱難,鬼打牆似的又唸了一次,剛經歷完一場撕裂般的疼痛,腦袋沒有力氣在去做思緒的爭奪,最後疲憊的開口:「那……他過得好嗎?」
啪沙──衣料磨擦與腳步隨風而來,他抬起頭,對方金色的眼眸就這樣放大在自己面前。
唇邊的溫度很灼熱,屬於森林濃烈的草木氣息在鼻間騷動,就這樣停留幾秒,一回過神立刻用力把人給推開,只是這一次,他沒有趁勝追擊。
「呦?脾氣好了不少?我還以為你又會賞我一顆拳頭呢。」羅伊不在乎的看著對方做出擦嘴的舉動,輕輕笑了聲,「我服了你了,你是哪裡以為我跟你親愛的弟弟感情要好到會去關心對方的狀態?你這麼問我我可是會忌妒的啊。」
「回答我。」凱爾沉著面色,緊握的拳頭彷彿只要一說錯話就會打過來,但羅伊絲毫沒感覺到這潛在的威脅。
他說:「我只說過會『協助』你找人,但好像沒有回答你的義務在啊?」
嘩啦!奶黃色的湯汁潑灑到了衣服上,燙人的溫度隔著衣物在灼燒,發出濃郁的起司香氣,羅伊懊惱的看著一蹋糊塗的衣物,好像沒想過對方還會用這招對待自己。
「不要糟蹋食物啊!」
「回答我!」
「……」
兩人大眼瞪小眼,緊繃的氣氛彷彿下一秒又會開始新的一輪的戰鬥,羅伊看著那抹湖水綠不自覺隱在深處的哀求,妥協似的輕嘆。
「好吧,我說,但是我有條件。」羅伊不等對方可能再度發難,指向了桌面僅於的麵包道:「等會兒我再去給你弄碗湯來,你答應我會好好吃完食物,我就告訴你。」
這種誘哄小孩的條件使凱爾有一種被耍的感覺,但那雙金色瞳孔卻是相當認真的與自己打著商量,令他遲疑了幾秒,對方又開口了。
「喂喂,這等於是沒有要求,你不會這麼小氣吧?」
「別廢話!」他狠狠的瞪著那雙金色瞳孔,對方反倒是因自己的反應而鬆口氣。
「那就這麼說定了,你親愛的弟弟這幾年可沒過得像你一樣悽慘。」自動默認青年是同意了,羅伊愉快的聲音如此說道,隨後有些嫌棄的拉了拉被濃湯弄得濕黏的衣物,「我想我得先換件衣服,說真得我倒是希望你直接揍過來還比較省事。」
對方沒有回應,他揚眉看著一語不發的青年,蒼白的面頰還殘留著因痛苦而凝聚的汗珠,緊抿隱忍的唇雖是看不出表情,但那墨綠色瞳仁底下渴望的求知慾轉變為委屈失落的情緒可是一清二楚。
羅伊不知道是第幾次嘆氣了,他居然有一種對方像孩子那般脆弱得讓人莫名心疼的錯覺。
於是他猶豫了一會兒,說服自己只不過是突然同情心犯了,在關上房門之前緩緩朝著青年落下了最後一句話:
「還有,你的弟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