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狩】1-4
- 月 樊
- Mar 8,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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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那一天的天氣並不怎麼好,黑色漩渦扭曲了雲層,空氣染上了一層灰濛的薄紗。
凱,怎麼了?
朦朧的臉出現在他的面前,努力想要聚焦模糊的畫面,卻在對方指尖伸出的剎那一觸即散,唯獨保留了那雙清晰吐露著關心的眼眸。
累了?先休息一會兒吧!
這是比陽光還要明亮的金色,直豎的瞳孔並不銳利,邊緣勾著圓潤的弧,彎起的水光帶著溫柔,閃爍著信賴光彩。
啊,管家再叫我,放心,我很快回來,你先睡吧!
與他一樣的金色碎髮在頸邊如撒嬌的貓兒撓的有些癢,戀戀不捨的打了個圈兒才轉身離開,視野就像是化開的墨,隨著最後一絲金髮飄揚撥動了漣漪,一股不安的恐慌在心底蔓延,他不自覺想要伸手阻止對方離去,卻在觸及波紋的瞬間被捲入其中。
紅色,在眼前是一片炙熱的紅色。
熾烈的光芒演繹出張牙舞爪的邪惡,交錯的黑影在焰紅色的牆上歡快地跳躍,細小不規則的碎塊如謝幕典禮般的煙花揮灑散落。
啪嘰——啪嘰——
他聽到了,那是血肉被碾碎咀嚼的聲音。
要逃走,必須逃走,邁開雙腿,周圍的場景如影帶快轉那般迅速前進,瞬間到底的膠卷迎來的是結束的黑暗。
靈魂彷彿被凍結在禁止的時間,對生命充滿漠視的目光壟罩在他弱小的身軀上,野獸興奮的低鳴如刮花的唱片粗啞難聽,油然而生的恐懼磨碎了求生的意志,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陷入絕望泥潭。
凱——!
著急的呼喊穿透了埋沒在深淵的他,就像是突然轉動的發條,時間開始笨拙的延伸出新的故事。
——你還真是狼狽啊。
鮮紅色的衣角落在了視線中,披著紅袍的惡徒勾起譏諷的笑紋,如看見同齡孩童出糗般帶著玩笑意味的言語,與記憶中熟悉的嗓音搭不上調,他企圖看清袍子底下那張被陰影埋沒的臉,可惜視線卻模糊不清。
不過這不重要,他的目光越過對方,看見了那背上沉寂下來的金色髮絲。
紅袍男人像是發現了有趣的事物般諷刺狂笑,強烈的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將失去最親暱的家人。
狂躁憤怒的情感不受控制的翻湧而出,卻無法違抗已經安排好的劇本,不管如何奮力掙扎都不能追出那一步,只能聽見自己的聲音不甘的朝著離去的男人用盡力氣的嘶吼。
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大火侵蝕了目光,眼底只剩燒灼殘留的灰褐,眨了眨眼,冰冷的岩石色彩出現在視線裡,稍微冰涼的空氣與夢中大火的溫度成了對比。
頭部傳來了鈍痛如導線般延伸到四肢,難受啟唇發出宣洩似的悲鳴,凱爾捂著頭緩緩坐起身,胸口難以言喻的灼燒感以及心臟躁亂的顫動讓呼吸差點窒息──就如同殘留在夢裡的憤怒餘韻還未完全消退。
「呼……」大口喘氣試圖平撫情緒,歛下眸,他有些茫然自己怎麼會在這裡,記憶很模糊,印象中除了大片的紅色外還有在裡頭伺機偷襲的魔狼。
接著發生了什麼?他蹙起眉頭艱困的思考,依稀記得見到了雷電擦出的火光,隱隱約約地聽見了那可惡的笑聲。
後腦開始抽疼,他分不清這笑聲原自於他昏迷前的記憶,抑或方才可怕的夢境。
凱爾無法克制地聯想到他的家被毀壞的那一天,可怕的回憶在夢境裡一遍又一遍重複撥放,惡獸的獠牙開開合合,紅色血肉以及粉碎的白骨交融再一起,令人不寒而慄的咀嚼聲彷彿還在耳膜邊鼓譟。
他又聞到了東西被燒焦且混雜了血腥的臭味。
「嗚──」下意識摀住嘴,伸手拿取隨身攜帶的藥瓶,但在腰上摸了圈才驚覺自己的東西不翼而飛,慌亂的抬起頭才見到隨身腰包以及武器被擺在不遠處的桌上,裡頭的物品像是被排查般整齊擺滿了桌面,當然,也包括了他的藥。
一道刺眼的光在他強壓著噁心感正準備有所動作時射入,反射性瞇起湖水綠眸,轉眼就看見遠處的布簾被掀開了一道縫隙,走入的人影隨著簾幕落下掩蓋住外頭的光線後,裸露出了一雙引人注目的金色眼睛。
啊,想起來了,那是他昏迷前最後畫面出現的雙眸。
然而突然的闖入者並不能阻止他接下來的念頭,他溺水似地撲向了桌面,不顧是否揮落多少桌上零散的物品,直接抓起了藥瓶轉開了瓶蓋,將倒出的藥丸一口吞入,所有的動作一氣呵成。
也許是心理作用,在藥效還沒起作用之前噁心感已逐漸減弱,讓他舒適了許多,隨即腹部撕裂般的疼痛延伸到四肢百骸,他無法忍受地弓起身子,散去所有力氣倒回了床上,往下看去,就見到不知被什麼人包紮過的乾淨繃帶慢慢染上了血跡。
若不是因遲來的疼痛,他或許還沒發覺自己是受了多麼嚴重的傷。
接著,他無力的側過頭,順著方向看見了被自己激烈舉動給嚇著的外來者,對方似乎愣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
詭異的靜默在這空間蔓延,突然簾幕波動,一抹白影進入了他的視線,神經驟然緊繃,差點把握在手中的藥瓶給扔了出去。
那是一頭半人高、擁有漂亮雪白毛髮的狼,灰藍色的獸瞳只是瞧了自己一眼,沒有絲毫敵意,並且像是不屑般輕輕甩了一下頭顱就往隔壁人蹭了蹭。
白狼的主人終於回過神,瞅了一眼他緊繃的模樣可笑地牽起嘴角,蹲下身輕輕揉了揉白狼的頭頂,拍了拍背,發出一些奇怪的鼻音。
嗚嗚──白狼像是聽懂主人的話,拱了拱對方的頸窩,晃了晃狼尾便跑了出去。
儘管那匹狼離開了,他還是死死盯著簾幕不敢鬆開警戒,直到黑影擋住了他的視線,往上一瞧,一雙金色瞳孔清晰地呈現在自己面前,使他忘了身處何地的呆了呆。
那是一雙非人類的異獸瞳孔,狹長銳利的瞳仁連著琥珀色虹膜由內而外暈散,一絲絲金色脈絡如網絡緊緊盤踞在眸中閃爍璀璨的光,專注凝實的目光如珍貴的澄澈寶石在深處反射出自己的倒影。
有那麼一瞬間,凱爾以為他見到了自己尋覓已久,最親暱的弟弟。
「你……醒了?」奇特的異國腔調傳入耳中,有些生澀的通用語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意味,聽在耳裡卻是令他忍不住厭惡的泛起疙瘩。
大概是因為那雙眼眸與聞見的聲音太過違和,本能蹦起的身軀無法跟思緒完美連結,行動產生了片刻猶疑,來人眼疾手快的伸出手搶奪了先機,不算溫柔的用力將他壓回床鋪,強力的碰撞令他吃痛悶哼,還沒想如何反抗,頸部傳來了一股癢意,延伸至了耳後。
「噓──」對方亞麻色微長的細髮隨著頭顱垂下落在了肌膚上,輕如鴻毛的末梢以及安撫的氣音慢慢撫平錯亂的思緒,身體的疼痛漸漸穩定了下來。
壓在身上的力道一輕,金色眼眸再度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裡,他找了太久太久,好不容易再度見到這雙特別的眼睛,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那股想念嚴重影響了判斷能力,大腦來不及阻止便脫口而出。
「──你是誰?」
來人沒什麼情緒的唇角終於勾起一抹不可思議的弧度,流轉的眸光閃爍出隱隱的譏諷,熟悉輕佻的嗓音再度傳入耳中:「我以為你應該先擔憂你現在的處境?」
嘲諷的面容與腦內的印象攪和在一起,卻因為那雙眼睛潛意識否決了所有猜測,他不去思考,只是固執地繼續開口。
「你是誰?」
再次提問惹來那雙金色瞳孔爆出了刺骨的寒冷,充滿惡意的尖銳語調狠狠地穿透耳膜,咬牙切齒一字字磨出對待仇敵該有的憤怒殺意:「哈,又是這樣,你說我怎就不把你拿去餵狼呢?親、愛、的、凱?」
一句話澆熄了內心萌芽的希冀,難以言喻的憎恨逐漸復甦,他怎就忘了,屬於貝琉卡才會擁有的特徵、赫薩特與貝琉卡之間的死敵關係,以及那常常戲耍自己的可惡嗓音,種種都昭示著自己危險的處境。
「你──呃!?」正要開口,卻硬生生被截斷了呼吸,對方的大手握住了脆弱的脖頸,凱爾試圖掙扎,奈何嚴重的傷口傳出的劇痛抽走了所有力氣,被掌握性命的狂躁粒子在湖水綠眸翻攪出點點紅光,喉間憑著意志擠壓出一絲不甘恨意。
「紅、帽……!」
來人並沒有回應他的叫喚,只是喫著不屑的笑容,貼著他的臉低低歎息:「也許我該掐死你一勞永逸,省得你天天朝我發瘋?」
頸邊的力道越來越緊,他因傷口的疼痛以及無法正常得喘息憋紅了臉,視線隨著缺乏氧氣而開始天旋地轉。
「——!」突然一名女性尖叫從旁傳來,感受到脖頸一鬆,得以呼吸的他不受控制地嗆咳,眼角餘光看見了一名皮膚黝黑綁著馬尾辮的少女正拉開旁人大聲斥責。
然而短促的音節以及奇怪的發聲來自於不明國度的方言,他無法聽懂,只能從那名用著通用語反擊的男人推斷內容。
「——幹什麼?我就說了不該把他鬆綁!你沒看到他剛剛差點又要發瘋!」
然而少女尖厲的罵聲勢如破竹,很快男人就敗退下來,甚至帶著不滿的繼續抗議。
「——他才沒有清醒!你沒看到他現在的表情一副想要吃了我!」
怎麼回事?暈眩感還沒消退,凱爾的視線像是隔了一個膜看不清楚,迷糊之間似乎看見了少女結束了責罵,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男人蔫蔫的縮到了一旁,金眸時不時往自己的方向發出委屈控訴的光輝,他的記憶再度卡殼,無法與認知中殘忍又輕挑的惡徒印象聯繫起來。
詭異不協調的感覺還未冒頭,一張清秀單純的大臉忽然湊了上來,驚的他渾身一僵。
「——?」少女好像在對他問問題,見到他一臉迷惑,這才反應過來改變了語言:「你嗨好嗎?」
比男人還要濃厚的口音詢問,甚至有些走了調,但並不會難以理解。
正要開口,因劇烈咳嗽而導致喉間產生了磨擦般的灼熱,後知後覺的乾渴阻止了想說的話,只能微弱發出氣音表達身體的糟糕情況。
「疼……」
少女隨即轉頭瞪了那名年輕男人一眼,而後安撫性的繼續說道。
「你傷口裂開了,我先幫你處理吧。」
無法動彈的身體只能乖乖任由少女作為,大概是他臉色太過難看,對方也不急著揭開染血的繃帶,而是端來了一杯墨綠色茶水,耐心的一點一點餵下。
屬於某種藥材的苦澀味在嘴裡化開,不怎麼討喜,他皺起眉乖乖嚥了下去,經過水的潤滑後喉嚨好了些,很快他就發現了這杯茶水隱含的功效,本渾身上下傳來疼痛的神經末梢開始緩緩消停,得以讓繃緊的身子舒緩放鬆。
花了點時間恢復體力,他才有力氣轉動視線觀察對方,少女的動作很快,看來是對於治療相當熟練,專注地清除浸濕的血色繃帶在肌膚染上的汙漬,上藥包紮一點也不拖泥帶水,他忽然注意到了對方眼睛並非與剛才的男人一樣,而是普通人該有的圓潤瞳孔。
清秀的五官以及短袖布衣露出的黝黑雙臂並沒有任何獸化的特徵,唯一值得關注的則是右手臂上紋有代表某個族群的動物圖騰。
依照常識來說,貝琉卡族群排他性很強,只有相同獸化特徵的人才會群聚成一個部落。
「……你們是貝琉卡?」大概是困惑兩人的差異,他張口吐出了第二個問句,惹來在旁觀看的男人嗤笑。
少女瞥了一眼警告那名貝琉卡不要作妖,誤以為床上的青年因男人的種族差異產生了不安,溫和解釋。
「我是東亞安人,這裡是帕利艾斯部落,嗯……也就是極東的亞鎂芙森林。」見人還是一臉迷惑樣,少女補上了他們所在的地區,隨即見到青年的視線掃向後方,知道是在戒備著誰,一想到剛才某個傢伙是怎麼對待病人的,又一點都沒有反省的意思,略為無奈地幫忙開脫:「我替他道歉,你剛剛精神不太穩定,他只是為了自保沒控制好力氣。」
「哼!」後頭傳來不滿的哼聲。
「……」不,再怎麼說剛剛那種情況不算是自保的範疇吧?
「好了,爺爺很快就熬完藥了,到時候我會拿過來,給我好好照顧病人知道嗎!」
終於將最後一處傷口處理完,少女轉頭嚴厲的叮囑那名貝琉卡,拿起木籃子還是不太放心的瞪著一雙紅褐色眼珠子等待回話。
「嘖,我知道啦。」雖是不滿,對方還是乖乖聽話的應了聲,直到少女離開後,才拉過椅子反坐,雙手擱著椅背像是審視犯人般仔細盯著不放。
洞窟內又陷入了寂靜,兩人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讓,凱爾心情很複雜,眼前的貝琉卡認真的表情以及打量的目光毫不掩飾,與方才他們的交鋒落差了相當大的距離,至少只要對方不說話,他實在很難把紅帽與這個人聯想在一起。
沒有感受到對方令人生厭的惡意,也沒有那種不懷好意的情緒,以及加上少女的解釋,他甚至開始懷疑起剛才針對他的殺意只不過是自己產生的幻覺,把對方當成了假想敵而進行的爭吵。
「剛才……抱歉。」於是,他還是略帶彆扭的啟唇表示歉意。
那名貝琉卡男人聽見他的話表情出現了一絲裂痕,深邃的面孔帶著扭曲的不可置信,最後誇張的抹了一把臉,聲音帶著一股奇怪的無力感。
「我服了你,黛菈說的話你也信?我剛可是想真的殺了你。」對方略為低沉醇厚的咬字很輕,在尾端勾出了一股如風般的輕盈,就像羽毛撓在心弦,伴隨著他調節的語氣,可以令人心癢,也同樣的可以令人感到煩躁。
「……」腦袋瞬間混亂了幾秒,面對那道厭惡到深入骨髓也不會忘記的說話習慣,剛才的懷疑根本就是場笑話!空氣尷尬了一瞬,蒼白的面色因被戲弄而惱怒的泛起了紅暈,反而看起來有了些生氣。
「……紅、帽,你到底想幹什麼?」總算憋出了一句話,他恨死了這種莫名被耍的感覺。
「羅伊。」但是對方並沒有接話,輕微的鼻音帶著特殊腔調落下了兩個字,略為狹長的金眸認認真真的瞅著他:「我叫做羅伊。」
就像是刻意營造出陌生的氣氛,卻又帶點欲蓋彌彰的怪異,對方再度開口表達了純粹的困惑:「我一直很納悶,你真的認得我?」
「你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你的聲音。」凱爾冷冷回應,但在見到那雙探詢意味的金色眼瞳之後便頓了一下,忍不住別過了頭,惹來一股不明意義的輕笑。
「哈,那你避什麼?」羅伊站起了身,走到床邊毫不客氣的扳過青年的下顎迫使對方看著自己。
「我很意外,如果你真的認定了我是誰,你居然沒直接抓狂?」
回應他的是一片沉默,看著那雙閃爍的湖水綠眸,本能的使羅伊感到相當不快,隨即又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勾起了笑紋,惡意在睫毛煽動下染進了金色虹膜,他抬起手輕輕點了點略為豐滿的唇瓣,分想秘密似的放輕了聲音。
「啊,我想起來了,是我這雙眼睛對吧?要知道前幾天神智不清的你一發起瘋來簡直像場災難,連黛菈都沒辦法安撫你,但只要看見我的眼睛你就安靜了。」
帶著神秘感的語句越來越淺,說故事的人在最後一字吐出了微不可察的驚訝,勾起凱爾心中不好的預感。
「噢,說是安靜也不對,你的確是消停了,但總盯著我的眼睛不放,不停的喊著一句話──」捕捉到了青年那雙湖水綠眸深處難堪的慌亂,羅伊受到鼓勵似的俯下身,金眸因回憶流露出一絲癡迷的色彩,如戀人般快要貼在了那些微顫抖的薄唇上,吐出溫熱繾綣的情話。
「──希恩,希恩,我好想你。」
「閉嘴!!!」
嘭──!難以忍受的怒意再次強硬的奪取了身體的控制權,凱爾將那可惡的身影撲倒在地,然而突然暴起的結果使他必須承受接下來如洪水般在神經奔騰的痛楚,幾乎是要咬碎了牙才維持住差點潰散的意識。
滴答、滴答。
水滴落在了衣料上暈了開來,羅伊略為錯愕的看著那張因疼痛而扭曲的臉劃下了兩行淚,湖水綠眸並沒想像中被憤怒沖昏了理智,沉寂下來的瞳彩映不出任何情緒,像是被蒙上了一層灰。
「告訴我。」他的聲音在發抖,脆弱的哽咽不小心露出了一絲悲傷,像是妥協、像是哀求。
「告訴我他在哪裡。」
他早就禁不起這種惡劣的挑釁,兩年時間磨去了堅持的信念,甚至不敢喊出他尋找多年的那個名字,好不容易見到了相似的雙眼,卻並非是自己所尋的人,那股絕望感在對方說出了兩個字的同時,長期不得安寧,一直緊繃精神的他毫無防禦的直接崩潰。
──告訴我。
──他在哪裡?
──拜託你告訴我。
──求求你快點告訴我!!!
「羅伊──你又幹什麼了!?」
少女的叫喚轉為刺耳的尖叫,他感覺到有人想要拉開自己,害怕的抓緊了眼前的衣料,佈滿血絲的眸子堅持的攫住了那抹金色想到得到答案。
試了幾次無法拉開,少女看著被壓在底下發呆的傢伙不滿的低喊。
「羅伊!」
「我知道啦,妳先放開。」面對少女的催促只能無奈妥協,羅伊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金色瞳孔變得柔和專注,彷彿只有注視著前方的那個人。
直到青年愣愣地被自己眼神所迷惑,才撐起了身,伸出手將對方頭顱輕輕按到了自己的懷裡,就好像前幾天如何安撫對方的動作一樣,耐心的在藏在金色短髮下的耳朵一遍又一遍的呢喃低語。
「我在這裡,凱,我在這裡。」
「希恩?」
「嗯,我在。」
「真的?」
「嗯。」
顫抖的身驅漸漸歸為平靜,潰散的精神就如呆在黑暗中以久的孩子發現了希望的光,如願以償的闔上了疲憊的雙眼。
就連凱爾也沒想到,這一燒就是燒了三天。
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的身邊只剩下名為黛菈的少女,也許是怕兩人如果說上話會再度吵起來,對方幾乎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他的身邊,防範著羅伊靠近。
羅伊也知道自己不受待見,很配合的沒有出現在凱爾的視野裡,偶爾昏睡期間才能感覺到類似於男人的身影曾在洞窟內走動過。
這樣很好,雖然再次昏迷時他已經記不得把羅伊撲倒在地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但並不代表他能忘記羅伊在此之前故意惹他抓狂的那句話。
他無法否認當初一醒來見到了對方那雙金色瞳孔在內心產生了一股找到弟弟錯覺,所以在對方說他意識不清時所做過的事他無法不相信。
無意識間裸露出的情感偏偏呈現在敵人的面前,這讓他感到難堪,恨不得時間倒轉去敲昏從前的自己。
「凱爾,你還好嗎?」額間傳來了一絲冰涼,少女紅褐色的眼珠正擔憂的看著他,這幾天因為黛菈的細心照顧,基本上在退燒之後他已經能自己爬起來,大概是習慣了,就算不小心牽動了傷口也不會引來之前那樣的疼痛。
傷口主要是腹部三道不算淺的爪痕,若不是有即時擋下致命的一擊說不定自己早就斷成了兩截,剩下不管是滿是傷痕的手還是嚴重拉傷的雙腿,都是自己沒控制住超越了身體極限所帶來的負擔。
「我沒事。」他扶著蓋在頭上的濕毛巾,緩緩坐起身,擦了一下臉後開始慢慢擦洗沒有包上繃帶的部位。
「你看起來很沮喪。」黛菈敏銳的感覺到凱爾低落的情緒,偏頭想了想這幾天發生的事情,斟酌著開口安慰。
「也許你能跟我聊聊,這樣會好多一點。」
「你知道我是哪裡人。」擦拭的手頓了一下,凱爾只是靜靜的繼續動作。
「其實你不用這麼防備我,不是所有人都討厭赫薩特人,而且你有通行證。」黛菈眨了眨眼,指了指青年胸口那條掛墜。
「貝琉卡的信物可是很難得的,如果你懷有惡意的話是不可能贏得他們的信任,所以我相信你。」黛菈直接了當的表明了她的立場。
「一條項鍊不足以證明什麼。」睨了一眼少女,凱爾不以為然,然而黛菈只是眨了眨眼單純的反駁。
「可是你很想念他。」
床上的青年僵了僵,略微狼狽的撇頭過去,黛菈明白那是對方心情不好的源頭,一不小心脫口戳到別人的傷心事有些著急地搔了搔頭,笨拙的道歉。
「對不起啊,你不要難過,唔,不然我跟你說說我們的事好了!」
不得不說黛菈完美的繼承了邊疆部族單純的民族風情,絲毫不保留的把所見所聞全盤托出,使他能迅速把自己的處境了解個透徹。
這裡是大陸以東,屬於東安亞王國的領地,而黛菈的村莊則坐落被東方人供奉的奈瑟女神所庇護之下的綠林:亞鎂芙森林。
據說黛菈的祖先因崇拜動物神祇而在早期便遷涉到森林深處隱居,這個村莊已經隔了幾十代人了,也發展到了一定規模,帕利艾斯除了是他們村莊的名字,同時也是他們崇拜的守護神獸,右臂上的狼形圖騰就是那名神獸的形象。
礙於大陸對狼形動物的不善,從沒有人想離開森林出去,而是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也許是因為幾百年來的發展相當平安,並無與外頭起任何衝突,所以當初見到了凱爾,黛菈也只是單純的好奇及關心。
至於那名叫做羅伊的貝琉卡是在兩年前流浪過來的,雖然有點孤僻,但是相處下來其實人還不錯,對於這個評價凱爾只是在內心嗤之以鼻。
隨著黛菈慢慢解說,凱爾也得知了自己是在一周前被羅伊給救了回來,但因村子的規定只能把他安置在羅伊的住處,讓少女每天抽空跑腿過來幫忙照顧。
「算算時間族長也快要回來了!到時候通過考驗你就能進村了,爺爺的醫術可好了!只不過太忙只能讓我過來,如果給爺爺看得話你一定能康復的更快!」黛菈握緊拳頭揮了揮,像是要給青年打氣。
「考驗?」
「唔,簡單來說就是回答族長幾個問題就可以了,你一定能留下來的!」
黛菈友善的笑了笑,見人打理得差不多了,便捧起了水盆往外走,邊說道:「我先把草藥拿去給爺爺,等會兒再過來,你先休息一下吧!」
洞窟回歸於安靜,他躺了下來,抬手遮擋住了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也不知是否因密閉空間造成的煩悶感,嘗試了幾分鐘之後還是沒有產生任何睡意。
凱爾移開了遮擋的手,稍作猶豫,還是拿起了佩帶在脖子上的紅色繩鍊,隨著高舉的紅線能看見乳白色的獸牙乖巧的懸在了上方,因油燈閃爍的燭火,獸牙上刻的淺金色紋路若隱若現。
他專注的盯著每一道金痕,就好似再閱讀什麼珍貴的書,輕輕伸出了拇指勾勒著每一筆劃,好像這樣就能緩和積在胸口的鬱氣。
沙沙,他聽見了門簾被拉開的聲音,連忙鬆開了手,讓繩鍊躺回了原處,一偏頭就與剛進門的羅伊撞上了視線。
「……」顯然沒想到對方醒著,羅伊愣了半响,才若無其事的走到桌前,將零散的物品稍微堆在了一起清出了點空間,把帶回來的食物一一放好。
凱爾不想理會,將視線轉移到了天花板發起了呆,盡可能無視身旁的動靜,然而這一次對方並沒有相同的默契,很快他就感受到一股熱氣再逼近,食物的香氣也越來越濃厚,他往旁邊一看,一個裝滿食物的盤子就這樣被推到面前。
「……」
「你該吃東西了。」羅伊並沒有什麼耐心,又把盤子往前遞了遞,但床上的青年並沒有想起來接過的意思。
皺起眉,他不滿的稍稍瞇起眼,乾脆收回盤子,轉頭窸窸窣窣的不知道再搗鼓些什麼,凱爾重新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聲音停止了。
就再以為對方終於消停的時候,靜止的空氣突然加速了流動,猛地睜開眼,反射性的抓住直直逼過來的攻擊,就見到一大塊不明物體停在面前。
飄入鼻間的香味帶著麻癢讓他有點想打噴嚏,凱爾不自在的往後挪了挪,才看清楚那是一塊切好的肉丁,飽滿鮮嫩的肉紋上黏著一粒粒的小胡椒,被一支叉子固定再頂端,往後延伸則是那個被他抓住的古銅色手腕。
「你想幹什麼?」凱爾被對方赤裸的餵食舉動給驚悚到了,忍不住提高了音量,然而羅伊只是不以為然的挑了挑眉。
「看不出來?」
「不用你多事!」他狠狠瞪著對方,一點都不領情,但羅伊也沒有妥協的意思,頓時有些僵持不下。
「你真的該吃點東西,我可不記得你的恢復力有這麼差,如果不想要我餵你就自己起來。」最後還是羅伊先開了口,凱爾沉默了幾秒,才緩緩鬆開抓人的手爬起來。
見狀羅伊也沒再勉強餵食,直接將剛剛切好肉排的盤子重新遞給了對方,才坐到桌前去解決自己的食物。
刀叉的碰撞成為了洞窟內唯一的主旋律,凱爾吃得很慢,不是很習慣這不知名的獸肉口感,也許是這幾天吃的太過清淡,突然換成了一個口味較為重的食物,很快就感覺到了膩,他也不想強迫自己吃完,就把盤子放在了床邊較大的空間。
注意到這個舉動,羅伊也不意外,直接從籃子裡掏出了一顆鮮紅的果子就往對方拋過去。
「這個營養價值更高,記得吃完它。」
自然而然的態度彷彿他們倆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凱爾愣了愣,除了困惑還有一股莫明的惱怒感,直接把拋過來的果子給砸了回去。
啪!羅伊準確地抓住了差點糊到臉上的果實,金眸深深地看了床上青年一眼,歛下眸忽然說了一句。
「守在你門外的那個士兵叫做萊特‧傑洛德,至於另一個去取水的是西斯卡的人,我想那杯水大概被滲了其他東西。」
突如其來的話題令人還沒反應過來,羅伊譏嘲的彎起唇角。
「我看那名騎士長也沒預料到議會的人越來越囂張了,不然可不會這麼疏忽。」
慢了半拍終於明白對方在說什麼,一想起那個被紅帽割了喉推到自己身上的士兵,令人難受的反胃感開始蠢蠢欲動,他臉色變得很難看。
「你到底想說什麼?」
瞧見青年不怎麼好看的臉色,羅伊拋了拋手中的果實,重新站起來走到床邊,微微傾下身平視對方,直到那雙湖水綠瞳閃過一絲掙扎,困難的移開視線,才勾起勝利的笑,心情愉快地說道。
「我一直都只是在清除妨礙我的敵人而已,你不也最清楚那群傢伙的德性?」
凱爾當然清楚,曾經死在紅帽手下的人,大部分都是那些腐敗的權貴,但也只是大部分而已,聽著對方為自己開脫的藉口,積蓄兩年找不到人的惱怒令他無法忍耐的微微顫抖。
「所以你指他們死有餘辜?只不過剛好我在附近?哈,你以為我會相信?!失蹤兩年現在又出現幹什麼?戲弄我很有趣是不是?為什麼救我回來?你又想搞什麼把戲!?」
被一口氣質問了這麼多,羅伊無奈地嘆氣。
「唉……好吧,我也不指望你相信,但要我說實話你大概更不會相信了。」
凱爾冷冷地瞪著做出誇張表情的男人,緊緊握住拳頭,大有想拼命的趨勢。
「好吧、好吧,那些的確不是主要原由,而是……」就像是被迫妥協似的,羅伊直起身往回走了幾步,停頓了幾秒,像是鼓足勇氣般輕飄飄的開口。
「因為我想你了,凱。」
說完羅伊有所預料的側過身,金屬銀光差點擦過了鼻尖,他斜眼看向經過自己後因力道不夠而墜落的叉子,聳聳肩表示:「看吧,我就說你不信。」
看著青年那雙憤怒的湖水綠瞳又開始隱隱閃爍出猩紅的顏色,羅伊知道不能把人給逼得太緊,才稍微安撫了一句。
「嘿,放鬆點,你不想知道你親愛的弟弟在哪了嗎?」
這句話很有效的讓青年勉強冷靜了下來,消彌的狂躁取而代之是不信任的譏諷,羅伊撇撇嘴知道對方一點都不相信自己說的話。
「別這樣看我,我當然不會直接告訴你答案,不過線索倒是可以給你。」他轉動著手上的紅色果實,像是不耐於自己兜兜轉轉的說話方式,嘖了聲快步回到青年的床邊。
「我就直說了,你現在給我乖乖養好傷,我不介意等你完全冷靜下來再好好談一談?」
鮮紅的果實重新舉到自己面前,對方似乎是認真的,澄澈的金色雙瞳毫不避諱地直視過來,凱爾因這雙很能干擾自己的金眸不自在的抿了抿唇,最後還是敗在目光之下,伸手拿過那顆果子狠狠在上頭咬了一口。
羅伊滿意的彎起了眸子,凱爾能見到那雙眼眸閃爍出純粹愉快的心情,羽毛般輕撓的尾音在耳邊響起。
「我就當你是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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